少年立即双手离开袖子,高高举起,很有见风转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没问题。”
杨老头鼻子一吸,两缕不易察觉的青紫烟气迅速飞入老人鼻子。
杨老头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刚刚好,比如我只知道该称呼你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么杨老先生。”少年故意漏掉了一个字。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杀意,坚决而果断,所以他选择暂时退让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别过,希望不会有什么再见,阳关道,独木桥,还是鬼门关,各走各的,各显神通嘛。”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瞬间不见踪迹。
阮邛沉声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杨老头嗤笑道:“大惊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东宝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说是十一、十二境,十三境练气士,也不是没机会冒头。”
阮邛心情并不轻松,摇头道:“我毕竟只是初登十一境,境界尚未稳固,虽然是兵家出身,还算擅长攻伐之道、厮杀之术,可……”
杨老头摇头晃脑,转身离去,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你就知足吧,世间修士何止千万,十境修士就已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上五境。说到底,其实你忌惮那人,那人何尝不在忌惮你。瓷器撞玉器,你们两个其实都心虚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干脆不再计较那个奇怪少年的来历,双方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和气生财。
轰然一声,阮邛身形冲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坠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荡回小镇的杨老头笑了笑:“年轻气盛啊。”
一个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镇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废待兴,咱们县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轻轻旋转着一串老旧钥匙,走入一条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巷弄紧挨着杏花巷,相传祖上出过两位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不过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来,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树底下,老人们故弄玄虚的谈资。
如今老槐树一倒,小镇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清减了许多。孩子们感触不深,年轻人反而觉得视野开阔,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来,挺好,只有怀旧的老人偶尔会长吁短叹。二郎巷和杏花巷没住着大富大贵的有钱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见到这两条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头来,马婆婆和孙子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镇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了。
少年在一栋宅子门口停下,大门上贴上了两张崭新的彩绘门神,少年抬头看着其中一个手持短戟的银甲门神,威风凛凛,一脚跷起,金鸡独立,做金刚怒目状。少年笑道:“衣锦还乡,不过如此了。”
少年开门而入,是一座不大却精致的宅子,头顶开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凿有一座水池,通风极好,二楼设有美人靠,适合夜观星斗冬赏雪。少年很满意,念叨着“不错不错,是个修身养气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张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边,抖了抖衣袖,哗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头小如米粒,不计其数。最后满满当当,估计一箩筐也装不下,全部悬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这一手,是名副其实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张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从哪里开始呢?”
“就你了。”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缘的一粒枣红色碎瓷,心意微动,它便从碎瓷堆里飞掠而出,安静地停在少年身前一尺外的空中。之后,不断有碎瓷从那座小山飞出,来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轻轻放置在某处,像是在拼凑一件瓷器。
第二天,在铁匠铺子,阮秀交给陈平安两幅地图,一旧,纸张泛黄,地图上山峦起伏,只是山头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犹然泛着清馨墨香的新地图上,除此之外,还多出了龙脊山、真珠山、神秀山这些没那么枯燥乏味的名称,最后还多了一个“大骊龙泉县”。
阮秀指着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给陈平安解释和介绍过去,最后提醒道:“虽然两幅地图上看着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进山,就会发现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因为骊珠洞天落在大骊地面后,地表震动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个时候直接倒塌崩碎了,这同时会让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现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陈平安小心收起两幅地图,最后背起一只背篓,跟上次带着陈对他们进山差不多,对阮秀歉然道:“这次我争取走到地图上的挑灯山、横槊峰一带,估计最少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后返回这里。”
阮秀轻声道:“这么久啊,那你带的东西怎么够吃?”
陈平安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惯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阮秀点头笑道:“我爹答应借你的十几两银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给你。”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阮姑娘,你就别委屈自己了,钱我自己能想办法,你总不能真的坚持十天半个月,都不吃压岁铺子的点心吧?”
阮秀脸色涨红,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陈平安有些无奈,笑着不说话。心想就阮师傅那臭脾气,肯借给自己银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饰实在不高明啊。
陈平安看阮秀有些失落,连忙安慰道:“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啊。”
阮秀抿嘴一笑。她突然说道:“我送送你。”
陈平安已经大踏步离去,转头摆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
阮秀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跟陈平安挥手告别。
陈平安走出阮家铺子后,一路沿着溪水往上游飞奔。临近小镇的几座山头,陈平安并不感兴趣,虽然不大,价格不贵,但是他不希望买在这里,距离小镇实在太近,这种风头出不得,而且阮师傅之前说过几句暗示言语,地真山、远幕峰几座山峰在内的这一带,山头的底子原先其实都不错,只可惜这么多年差不多给掏空了,所以就是几个绣花枕头,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转。
陈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间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才终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顶,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满是山野草木清香。他挺起胸膛,重重跺脚,豪气干云道:“这是我的!”
已经五天过去了,夕阳西下,陈平安终于登上了那张官府崭新地图上的鳌头峰。此峰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一枝独秀,格外高耸入云。陈平安啃着一张生硬的干饼,坐在峰顶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清风阵阵,吹拂得他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箩筐已经被放在树底下,陈平安胆子还没有大到背着箩筐爬树的地步。以前对于爬山一事,他不过是当作一门并不轻松的差事活计,总是想着跟紧姚老头的脚步,不像现在,累了就停下脚步,好好看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而且许多让陈平安叹为观止的风景,以前都属于大骊朝廷封禁的大山,他只能跟着沉默寡言的姚老头绕道而行,鳌头峰就在此列。
这一路走过山走过水,陈平安见识到很多陌生的壮丽画面,有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小小的彩虹,他好像伸手一搂,就能带回家珍藏起来。有千万飞鸟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挂在墙壁上的雪白帘子。有只有一条险峻小径可以登顶的险峰,最后蓦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视野豁然开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间他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箩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听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语。
又跋山涉水三天后,陈平安终于来到了阮师傅所说的神秀山,西北两个方向,隔着约莫十里路,各有挑灯山和横槊峰,与神秀山呈现掎角之势,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图显示,在这一峰两山周围百里之内,矗立着大大小小五座山头,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别是较大的灯芯台、黄湖山和宝箓山。陈平安来到神秀山之前,去过其中的仙草山和黄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筹,虽然山势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参天大树颇多,至于黄湖山,应该是因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缘故,远观湖水泛黄,近看又极为清澈,只不过除了这个小湖之外,陈平安觉得比起脚下的神秀山,黄湖山要差很多。
陈平安接下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在神秀山、横槊峰周围晃悠,最终选定了三座山峰。仙草山、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宝箓山大,彩云峰高。其中宝箓山让陈平安耗时最多,真可谓云深山高水长,在陈平安走过的诸多山头当中,规模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过陈平安有些纳闷,宝箓山这么大一块地盘,又临近横槊峰,况且就连修行门外汉的陈平安,也能感受到这座山头的山清水秀,阮师傅为何不舍弃挑灯山选择宝箓山?
陈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三座山头,大概会花费四十五枚金精铜钱,剩下三十四枚铜钱,真珠山必然会用掉一枚迎春钱,还剩下三十三枚,足够让自己出手阔绰地买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头!毕竟阮师傅说过,就连枯泉山脉、香火山和神秀山这样一等一的大山,也不过需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阮师傅还泄露天机,说将来在这方圆千里以内,大骊朝廷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对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详细解释过。所谓山神,就是朝廷礼部衙门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历史人物,也可以是战死殉国的功勋武将,然后大骊皇帝认可钦点为山神,以一支特殊朱笔正式写入山河谱牒,一番焚香祭奠礼毕,寓示着作为代天巡狩人间的天子,已经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之后不过是钦天监制造出金券玉牒,交由国师亲笔书写敕文,派人埋于山脚。最后才是让官府请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庙。那位山神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护一山地界的生灵,镇压、降伏或是驱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阴物。
陈平安不奢望自己选定的神秀山附近的三座山头,能够出现一位山神坐镇,帮忙看家护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钱最多的大山头上,如此一来,主要家业在三百年内,得到阮师傅的庇护,远离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请来一位山神,无疑会让陈平安放心许多。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钱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计除了陈平安,没有谁看得上。
陈平安此时坐在彩云峰之巅的大石崖上,身前摊放着崭新的大骊龙泉山川形势图,他已经将那些大山名称和地理位置记得烂熟,仍是无法下定决心,最后购买哪一座山头。
陈平安双手托住腮帮,眉头紧皱,身体轻轻前后摇晃。陈平安思绪神游万里,买了山又能做什么,他其实心里没底。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终是那五座山名义上的主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个媳妇,成家立业,以后传给子女,子女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女。原来娶媳妇一事,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也需要考虑考虑了啊。一想到这里,呵呵傻笑的陈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后,陈平安顿时头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梦?原来这是自己第三次,撞见那个白衣人了。一次在廊桥上,一次在石拱桥底,加上这次在山巅。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这一次盘腿而坐,距离陈平安不过两丈距离,可是陈平安偏偏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陈平安觉得总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事,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前辈……”
啪!陈平安下一刻感觉就像是少年时被牛尾巴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如梦惊醒一般的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但是摸了摸一边脸颊,却是真的还在疼。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只得茫然挠头。
陈平安还没有出山,就已经感受到了小镇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顶眺望小镇,发现四处尘土飞扬之外,还在远幕峰一带看到了近百名青壮年,多是窑工出身,臂力出众,吃苦耐劳,正在热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陈平安凑过去,找到一个原来在同一座窑口烧瓷的熟人,一问才知道原来小镇要一口气打造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和城隍庙四座大建筑,领头人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督造官,姓吴名鸢,至于另外那个县令头衔,到底是个什么官身,县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个地方,小镇百姓弄不明白,也不关心,只知道现在暂时多出一个铁饭碗,工钱很诱人,比起以往在龙窑烧瓷,盈余更丰。之前窑务断绝、窑火尽熄,青壮年窑工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养家糊口本就已经不容易,更挣不来几枚铜钱,所以现如今小镇上上下下人心振奋,把吴鸢吴大人当作了财神爷。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简出的富贵老爷们,对比他们年轻一辈甚至是两辈的小吴大人,行为举止尤为尊敬之余,言语中还透着股官民鱼水的亲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视线,藏掖着讨好之意。小镇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见识粗浅,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差。
现在县令吴鸢让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用了五六百名小镇青壮年进山伐木,搬运出山,为此远幕峰还专门凿出了一条滑道,因为许多作为大梁廊柱的巨木,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过耗时耗力,放入那条滑道,一根大木就会自行滑到山脚。不过如此一来,远幕峰就像脸面上被人为割出了一条疤痕。
除了入山,还有下水,小镇许多男苦力,都从小溪那边挑沙运石。小镇城东门那边作为县衙选址,推倒了郑大风的那座黄泥小屋,重新夯实地基,就连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场风雨的栅栏木门,也全部拆卸。
陈平安出山的时候,没有选择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涧的石头上,往下游蹦蹦跳跳,这能省去很多时间。一些小镇百姓见到背着箩筐的陈平安的身影,也不会大惊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个孤儿,从小就擅长采药和烧炭,进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谁也追不上。
陈平安在两条溪涧汇合处停下身形,原来再往下走两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着一群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块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间皆悬佩有金色缠丝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青色薄纱,束发别簪,两人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息。
在陈平安出现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转移视线,死死盯住横空出世的陈平安,手已经按住刀柄。背着一箩筐草药的陈平安站住不动,脸色如常。
陈平安先后经历过与蔡金简、苻南华的两场小巷搏命,在正阳山搬山猿的追杀下四处流窜,最后还要加上跟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的捉对厮杀,对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经百战的大荒异种,要么就是天命所归的幸运儿,可陈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了下来。所以说那两名佩刀男子的阴沉视线,能够让市井百姓战战兢兢,却无法让陈平安生出太多情绪起伏。不过陈平安不愿横生枝节,刚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着溪畔山路返回小镇,就发现一名被众星拱月的年轻男子,笑着对小溪里站着的佩刀扈从说了句话,后者立即松开按住刀柄的手。本来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缓缓起身,竟然比两名佩刀扈从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肌肤白皙似女子,面容略显阴柔,他朝陈平安招招手,换上了小镇这边的方言,神色温和,笑道:“别怕,你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走就是了,我们不是坏人。”小镇方言说得略微晦涩凝滞,不过陈平安听得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对那个高大男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会打搅他们聊天。不等那男人说什么,陈平安身形矫健的几个跳跃,毫不拖泥带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绿荫渐浓的林间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边佐吏扈从们忍住笑,男子尴尬道:“那采药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说这里人杰地灵,所以啊,你们别抱怨这里比不得京城繁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钟灵毓秀,别有一番滋味。”不说还好,这位父母官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镇百姓眼中的财神爷吴鸢,窑务督造官,兼任龙泉县首任县令,面对下属们的嘲笑,他也不恼火,坐下后继续先前的话题:“龙泉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城隍庙,四处建筑,光是匾额,零零散散就需要至少十五六块,对于这次骊珠洞天安稳下坠,与大骊版图顺利接壤,维持住了七八分地理全貌,竟然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地牛翻身,陛下龙颜大悦,御赐一块‘温故知新’匾额给了文昌阁……”
吴鸢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风雅清逸的年轻人微笑道:“吴大人,你就没帮着咱们县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宝?”
吴鸢叹气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这倒也怨不得陛下,毕竟小小一座县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笔御赐,让那么多当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还想不想混官场了?”所有人会心一笑。
吴鸢安慰众人:“好在刘先生和国子监齐大祭酒分别答应了,到时候会让人送来两套匾额,分别悬挂在县衙和武圣庙,现在问题就在于文昌阁还差三块,城隍庙也缺两块,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难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笔不成?我那一手蚯蚓爬爬的字,可是连我家先生也感到绝望的。当然,你们不嫌丢人的话,我当然无所谓,这辈子唯一一次将自己墨宝制成榜书匾额的机会,总算到来了!”
那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想了想:“那我给祖父写一封信去,我家祖父与那位隐世不出的白虬先生关系不错,看能不能想办法给咱们吴大人脸面争光。”
吴鸢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脸面就交给你了,要是万一匾额不够,县令大人的脸面就等于丢在地上捡不起来了,到时候唯你是问。”
年轻人脸色一僵,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其余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同僚,纷纷流露出同情神色。咱们这位吴大人,那是出了名的顺杆子往上爬,稍微给点颜色就敢开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谁的脸皮更厚?
这些个官气不重的年轻人,身上都有一个在东宝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职,秘书郎。这个官职分文武两种,文秘书郎,像是幕僚谋士,为谋主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武秘书郎,就是那两名腰间悬佩金丝佩刀的健硕青年,担任贴身扈从,护卫主官的安全。不过秘书郎一职,属于胥吏阶层,不纳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阀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请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担任文武秘书郎,当然朝廷也有配发名额,人数从两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领取大骊俸禄。吴鸢是寒族出身,私自请不起秘书郎,这些文秘书郎皆是朝廷配给。龙泉县在大骊版图上不过是一个大县,连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给文武秘书郎各一人,但是那两名金丝缠绕刀鞘的武秘书郎,分明是获得过卓越功勋的大骊军方高手,否则根本没有资格悬佩此刀。其实吴鸢能够出任大骊龙泉县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年轻县令的授业恩师,是绰号“绣虎”的大骊国师。他的未来老丈人,是在大骊边境沙场戎马半生的某位上柱国。
玩笑之后,吴鸢正色道:“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经很大,况且神仙坟和老瓷山的选址,小镇这边,从圣人阮师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禄街、桃叶巷,很默契地敷衍应付,显然接下来不会顺利,有的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烦事,还是接下来朝廷礼部、钦天监和书院三方将齐聚于此,进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实在太大,让陛下都有些犹豫,否则连陛下也会御驾亲临我们龙泉县。”
吴鸢看到他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掏出干饼使劲咬了口,轻松打趣道:“山岳大神这座大庙,最后能不能建在咱们辖境内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为新的大骊北岳,真不是咱们可以掺和的,我们啊,就是县衙里的小鱼小虾,所以别啃着干饼操着中枢大臣的心了,随那些身着黄紫的官老爷们折腾去。”周围人的心情稍稍好转。
吴鸢默默啃着干饼,犹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个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卢氏王朝覆灭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国遗民,一直是个大问题,我们龙泉县接下来会接收五千到一万人的刑徒,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会有,所以大骊军方会一路严密监督,负责将这拨戴罪之身的刑徒迁徙至此。此举对我们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龙泉县终于有点大县的雏形了,坏处嘛,就是乌烟瘴气,让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更加无从下手,不得不卖力拉拢那些选择留在小镇的地头蛇。”
世家子出身却当了秘书郎的年轻人问道:“能不能将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吴鸢毫不犹豫地摇头道:“难。初来乍到,谁愿意相信我们?”
吴鸢沉声道:“与其弄巧成拙,打草惊蛇,还不如慢慢来,来到这个历史渊源极其复杂的地方,诸位自然是想跟随我吴鸢一起博取锦绣前程,但是我们必须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砺,才能换取大富贵,所以你们谁要是想一两年就升官发财,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掉头走人了,路费我吴鸢帮忙出。”
六个文武秘书郎神色坚毅,无一人有畏难退缩的心思。
吴鸢轻声道:“切记切记,不可急躁行事。”
这绝非是吴鸢说大话空话,而是在进入小镇没多久,他就吃了一个闷亏。当时出动大骊官方势力镇压那个紫烟河练气士,是他吴鸢一意孤行,冒着被朝廷问责的风险,果断地先斩后奏,试图以此打破僵局,先赢得阮师的好感,继而借圣人之势压一压小镇四姓十族。事实证明皇帝陛下那边并未追责,可是当时圣人阮师的反应,却让吴鸢汗流浃背,恨不得使劲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问道:“那些遗民刑徒,是用来给练气士们当苦力,帮着开辟荒山的?”
吴鸢点头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还会让练气士驱使两头年幼搬山猿过来,加上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开山傀儡,争取在十年之内,将那六十多座山头全部开辟出来,道观寺庙,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吴鸢身边那些年轻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镇那边,处处平地起高楼,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他们作为大骊龙泉县历史上第一拨官吏,注定会被载入青史,岂敢不勠力同心,不为注定前程远大的主心骨吴鸢效忠效命?
披云山之巅,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随手一挥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拨开,竭力远望,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他快意笑道:“开赌喽开赌喽。齐静春,我要是这一把赌赢了,那么你苦心孤诣留下的两炷香火,就要彻底断绝了啊。可怜可怜。”
少年两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为“天下迎春”四个字。
笑眯眯的少年双指骤然发力,印章崩裂,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间。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故而早已自动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看到一个背着箩筐的少年,独自走向小镇。
陈平安出山之后,先去了铁匠铺子,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双手合十,低头快步而行,神色无比庄重诚恳,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请求,可以晚上托梦给我,最好别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点怕啊。”所幸走到石拱桥那一头,陈平安仍安然无恙,他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去找阮师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陈平安,一人一张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悦。
阮邛看着满身尘土的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在身前,又动作轻柔地从大半箩筐草药底下掏出包裹两幅山川形势图的布囊,递给他的时候,愧疚道:“爬挑灯山的时候,山路被一条大瀑布拦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个地方藏起箩筐,还搭建了一个小树架子遮风挡雨,没想到爬到瀑布顶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等我赶紧下去,树架子果然已经被压塌了,箩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两张地图用黄油纸包裹得比较严实,等到太阳出来后,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只是地图边角有些湿,晒干之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阮邛打开布囊和黄油纸,发现两幅地图几乎完好无缺,那点折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两幅摹本地图而已,所以窑务督造官衙署和龙泉县衙那边,根本就没有要拿回去的意图,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这个真相来安慰陈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陈平安,问道:“暴雨时分,在挑灯山的那条龙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阮邛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坐回去,别站在自己身前碍眼。陈平安坐回那张翠绿可爱的小竹椅上,当他把两幅地图送还给阮师傅后,整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践了这两幅珍贵地图,他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时间。而且这么多天相依为命,一向念旧的他其实内心深处,对两幅地图有些不舍。每逢天气晴朗、登高望远的时分,陈平安就喜欢拣选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然后摊开那两幅地图,举目远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视线再低头看一下地图。大半个月来,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
阮邛突然将两幅地图轻轻抛给陈平安:“椅子还不错,回头再做两张,地图就当是报酬了,送给你。”
虽然阮邛还是不喜欢这个泥瓶巷少年,但是他还不至于因此而全盘否定陈平安。
阮邛完全能够想象那幅场景,一场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陈平安沿着瀑布往下,只为了看一眼地图才能安心。当然,在阮邛眼中,这种行为一点都没有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说实话,相比这个苦兮兮的陈平安,阮邛更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骊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开朗、万事不愁的刘羡阳,哪怕是锋芒毕露的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就算是自幼跟随在齐静春身边的读书种子赵繇,也没有陈平安这么死板不开窍。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将地图找个由头送给陈平安,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少年划清界限,铁匠铺子可以收纳他作为铸剑学徒,但他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开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诺,庇护他买下的山头,但是这小子绝对不要想着跟自己闺女有任何牵连。其实说到底,阮邛并非是因为出身看轻陈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阮邛的徒弟,必须是他的同道中人,双方亦师亦友,能够联手为宗门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极为重要。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师傅的思绪绕了那么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图,抱在怀里,问道:“衙署那边督造官大人不会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内,我都是这龙泉县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规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对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闻,对陈平安沉声道:“说正事,你最后选中了哪五座山?”
陈平安下意识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围,我选中了三座,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点了点头:“眼光还算不错,宝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头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为了今后的那座护山大阵考虑,会舍弃横槊峰选择宝箓山,毕竟在这千里山河当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镇或是藏有秘宝,否则谁占据的地盘更大,谁拥有的灵气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诞生草木精魅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地方实在太小,哪怕出现一个,根脚和品相应该也不会太好,道理很简单,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出一条大蛟龙。至于彩云峰,比较一般,除了地势高、风景秀美之外,对于修行一事,并无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从云霞山弄来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窍穴,才有可能是一桩好买卖。”
“你没有去看过黄湖山的那个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个问题,让陈平安愣了愣:“看过。”
“你继续,还有两座山头是什么?”
阮邛点到即止,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已算仁至义尽,不再继续泄露玄机。
因为黄湖山的那个小湖,与仙草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之处,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现草木精魅,黄湖山则盘踞着一条井口粗细的蟒蛇,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在与某条小泥鳅的“争水之战”中遗憾落败,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无绝人之路,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被龙王篓抓去大隋的金色鲤鱼,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镯子的火龙,截江真君刘志茂身边的那条泥鳅,被赵繇画龙点睛的木龙,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随王朱的土黄色四脚蛇,这五个小玩意儿,便是骊珠小洞天,历经三千年即将寿终正寝之际,真正积淀下来的五份大机缘,至于那些养剑葫、照妖镜之类的法宝灵器,当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缘气运,仍是逊色许多。
而黄湖山的那条大蟒,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方圆千里,已经没有对手能够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驻其中,这条大蟒只要识趣一些,能够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获得大骊朝廷的官府护身符后,说不定从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买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问道:“真珠山也就罢了,一枚迎春钱而已,可以说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说此山位于大骊龙泉县的西南边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没有去过,以前更是大骊的封禁之山,你凭一个名字就选中了它?”
陈平安有些汗颜,不愿意说出原因。
当时陈平安摊放着地图,犹豫不决到底选取哪一座大山,结果有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势图上,陈平安赶紧擦拭干净,发现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刚好就在“落魄山”三个字上。陈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选中了落魄山,也不管这个山名晦气不晦气。
姚老头曾经说过,山水之间皆有神灵。所以陈平安就当作是山神老爷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选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这么说定了,落魄山、宝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头,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间,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没有人拦阻。山上一切出产,无论草木灵药,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宝,都属于在大骊山河谱牒契约上画押的那个人名。”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个是你死之前,必须通过龙泉县衙向大骊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换继承五座山头的某个或者某些个人名。当然,大骊户部那边会存放一份秘密档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头,分别写下一个遗产受惠人,为的是怕你某天暴毙,死前来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遗嘱。再一个是在三百年内,你如果想要卖出山头,并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够决定的,必须大骊官府那边至少三方势力点头答应,交易才能实现,而且我不建议你卖出这几座山头,因为你不管卖出什么样的高价,最后你都会发现自己卖亏了。”
阮邛虽是坐镇一方的兵家圣人,却与一个骤然富贵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讨论事务,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再合情合理不过。涉及开山立派的千秋大业,还有自家闺女的证道契机,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解释给眼前的陈平安听。
阮邛问道:“陈平安,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了。”
阮邛点头道:“那就先这样,我估计你还剩下些铜钱,回头我帮你留心一下小镇那边的铺子交易,你同样可以趁机入手,但是贪多嚼不烂,以后小镇八方势力鱼龙混杂,你买下一两间底子相对厚实的老字号铺子,就可以了。”
陈平安脸色微微涨红:“谢谢阮师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陈平安有些疑惑,因为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挥挥手赶人道:“忙你的,不用管这些无病呻吟,何况你小小年纪,本就没有到可以谈心胸、谈境界的地步。”
陈平安站起身,背起箩筐,突然听到阮邛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齐先生走了之后,偶尔怀念一下齐先生,当然没有问题,人之常情,但是别让自己陷进去,更别想着刨根问底。等到买下五座山头和一两间铺子,你就舒舒服服躺着收钱,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骊朝廷也罢,都会看护着你和你的家业。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得以后哪天时来运转,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没有机会。”
陈平安默然离去。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问道:“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说,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获得一块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这有什么错,安土重迁,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啊,怎么就小人了?这句话谁说的,我觉得不讲道理。”
阮邛脸色晦暗,轻声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说了,吾心安处即吾乡。”
阮秀气呼呼道:“读书人真可恼,天底下的道理全给他们说光了!”
阮邛语重心长道:“秀秀啊,这也不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啊。”
阮秀故作惊讶,咦了一声,连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气,那我打铁去了啊。”
陈平安赶往杨家铺子,将大半箩筐的各色草药送到一名店伙计手里,称完斤两,陈平安拿到手二两银子,其实许多稀罕草药都算是陈平安半卖半送给铺子,一些个那名年轻店伙计根本认不出不识货的草药,其实是杨老头颇为看重的重要药材,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但是陈平安这趟进山,采摘草药本就是顺手而为,根本没想着赚钱。事实上陈平安学会进山烧炭之后,除了卖给店铺里那个名叫李二的憨厚汉子,其余数十次卖药给杨家铺子其他店伙计,几乎次次都是亏的。
杨老头从不会收取陈平安的药材,如果陈平安敢白送给铺子,就会被杨老头扔到大街上,可如果卖给店里伙计或是坐馆郎中,那么不管什么离谱的价格,性情古怪的杨老头都会不闻不问。这次陈平安没有见到杨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