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宅邸辉煌,规格犹胜人间的将相公卿府邸,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与之媲美。
这座府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笔力遒劲,如仙人执笔。大门之外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皆有两人高,一狮伸爪按住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空中涟漪阵阵,有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红灯笼从中走出,正是那位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显然觉得此次登门会很麻烦。他将手中灯笼插入一尊石狮子脚底下,几乎一瞬间,原先阴沉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内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将近千盏灯笼同时亮起。
又有无数扇房门被推开,走出不下百个管事、马夫、厨子、丫鬟、家丁模样的人物,像是同时得到了家主指令,要开始劳作。只是这些人全都脸色惨白,两眼无神。
一处花园内,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酒儿相互依偎,靠在墙根。
跛脚少年七窍流血不止,已是身负重伤,就算是让他离开,估计也走不了几步。先前为了对付道行惊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牵引幡子让“降妖捉鬼”四个银色符字进入自己面目窍穴之内,是极其折损神意魂魄的阴毒手段。而酒儿数次划破肌肤,鲜血流失严重。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阴秽气息,因此当下依旧有些头脑晕沉,恶心作呕。
当灯笼亮起之后,跛脚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赶紧伸手捂住了酒儿的眼睛。
跛脚少年视线之中,地面上四五十具腐朽枯骨只露出半截身躯,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种在菜园子里的蔬菜。
他有些绝望。因为其中一具尸骸的脊柱和肋骨竟然呈现出淡金色,而四肢的骨头则洁白如美玉,已经彰显出“金枝玉叶”的中五境修士气象。按照老道人的说法,只有中五境当中的大练气士才能有这等开枝散叶的气象,像老道人那样堪堪摸着中五境门槛的野修练气士,就连金枝也没有修炼出来,更别谈玉叶了。
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实力太悬殊了。
府邸门口,中门大开,以隆重大礼迎接大骊最有权势的三位郎中之一。
青衫老人却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坐在门槛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宽阔街道,轻声道:“楚夫人,能否听我一劝,不要为难那些少年少女?”
门外横放在石狮脚下的那只大红灯笼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其上“魂去来兮”四字随着灯笼的大幅度摇荡,荡漾出一丝丝鲜红流光。
青衫老人加重语气,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时候别说是你这座府邸,就是我们大骊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可仍旧没有任何回音,青衫老人有了些怒意:“楚夫人!”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站在门内,头戴毡帽,双手负后,弓腰咳嗽,轻声笑道:“大骊将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领地已经无数年了,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担任管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家小姐还曾有恩于你们大骊某位先祖,如今我们府上还放着那块‘山水永睦’金书铁券呢。那件不幸之事发生之后,从你们先帝到现任皇帝,都默许了我家小姐的泄愤之举,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个老管事,缓缓道:“不但今天不行,残害过路书生一事,以后也不行了!其中缘由,我自会当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愿收手,又不愿见我,那就别怪我大骊不念旧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骊如今山岳动荡,除非是那位阮师亲自出手,否则我家小姐还真不怕谁。哪怕打不过你们大骊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来,你们难道真有魄力一口气挖断这数百里山根,同时截断绣花江?就不怕如此一来,牵连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骊珠洞天?”
青衫老人脸色阴沉:“我们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还大的大骊供奉,他从来最反感别人得寸进尺。”
大门缓缓合上,老管事站在门槛内眯眼笑道:“我家小姐发话了,说让你们大骊出手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青衫老人也是一个爽利人,不再言语纠缠,直接走下台阶,取回大红灯笼向天空一抛,身影消逝,那盏灯笼如红月升空。
府邸门口的大街上,陈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谁也没有想到会从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这栋豪门大宅之前。
陈平安一路负责披荆斩棘,以祥符开路,此时也有些气喘。他体力损耗不大,更多还是心头负担的关系。
林守一背着的老道人突然不再装死了,正自己打自己耳光,老泪纵横道:“没想到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贫道竟然主动招惹她,还想着要斩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这双狗眼没有白瞎啊……”
林守一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老道人从后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宝瓶身后,李宝瓶脸色微白,扯了扯陈平安袖子,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怕不怕?”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道:“当然怕,不过没关系,有我和林守一在呢。”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觉得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那点斤两也就够人家小指头勾一勾的吧。”
陈平安将祥符归鞘,递还给李宝瓶。看到她和林守一一脸纳闷,就解释道:“等下让我试试看。”
李槐天真地问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箓,反而怕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