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猛然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老头跟这两条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看不到土地那边的景象。但是那条白蟒的头颅,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朱鹿那方,继而缓缓扭向陈平安,眼眸充满讥讽之色。
那一刻,陈平安满怀愤懑和失望。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在经过高处三个气府窍穴的时候,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满脸泪水,伸出脚一通乱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土地呆呆低头看着朱鹿的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嘿嘿……”
然后土地抬起头,玩味地凝视着这个仓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随意拧转,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颜开,点头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土地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似的刺耳声响,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哈!”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笑着望向那条白蟒:“按照约定,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以后咱们双方相处,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放心,我被敕封为山神后,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举。”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话,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笑眯眯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与我有缘啊,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实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实不相瞒,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定我此时根本无须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年轻土地神色无比欢愉,慢慢踱步,自顾自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朱鹿面无人色,嘴唇颤抖,反复呢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玉树临风的年轻土地瞥了眼白蟒:“飞翅被斩断一事,咱们可都意料不到,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如今我穷酸得很,棋墩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很不像话啊。”
白蟒温顺点头,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
年轻土地大手一挥绿杖,豪迈道:“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过节,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嘻嘻道:“那个被你们称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这个正意气风发的年轻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阿良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松开刀柄,然后拍了拍这个年轻土地的肩膀,笑眯眯问道:“你找我?”
当阿良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换作肩头一拍后,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年轻土地,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越发战战兢兢,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事实上,来历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侧,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那么他就确定无疑,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才有与其掰手腕的底气。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作为神祇,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碍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越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亦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间小葫芦,轻轻晃动,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绕着这个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啧啧道:“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声,很精彩,我喜欢。”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在阿良笑眯眯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时,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它们皆头颅低垂,温驯异常。
这一次,绝不是假装,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微微颤抖,发乎本心。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
阿良一记竹刀,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年轻土地听到阿良的打趣后,满脸尴尬:“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几乎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迹,烂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间恢复如常。
缩地成寸,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
没了身躯支撑,绿色竹刀开始下坠。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发现李宝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阿良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劲夸我。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一是喜欢接受批评,你批评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再没谱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开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阿良,你来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懒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恼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没反骂回去,低下头,脸色有些黯然。
阿良叹了口气,摸了摸李槐的脑袋“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愁眉苦脸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阿良,你教我绝世武功吧。”
阿良笑问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经摇头道:“当然吃不住苦,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觉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让我很失望啊。”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陈平安。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阿良对林守一点了点头,示意私下聊。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他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朱河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笑意,只觉得痛快,真是痛快,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好像心胸间的所有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一扫而空,脑海清明,筋骨舒张。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蹲下身,还带着满脸泪痕。朱河摆手大笑道:“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个关键窍穴,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别小看这点苗头,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是莫大幸事!”
朱鹿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爹,您别急着说话,小心扯到伤口。”
朱河笑意更浓,双手撑在膝盖上,容光焕发,整个人显得精神格外饱满:“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工夫,爹说不准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当然,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
朱河说到这里,望向阿良那边,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摆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用处很简单,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镇神仙坟,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陈平安便用过一次。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需要了。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是药三分毒,能不用就别用,尤其是习武之后,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长远来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脚。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心思细腻的她敏锐发现,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不打紧,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
李宝瓶使劲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
阿良环顾四周,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一个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脑袋上就像被一记天雷砸中,鲜血爆溅,他吓得屁滚尿流,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再无其他。这个风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脚。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后春笋般从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高深莫测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饶,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年轻土地的去而复还把少女朱鹿吓了一大跳,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杀了他们!”
阿良笑着转过身,看着脸色狰狞的朱鹿,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的。”
朱鹿清秀可人的脸庞越发扭曲,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阿良:“无冤无仇?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然后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还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两条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摇头。
朱鹿气得浑身颤抖,哭腔道:“我爹差点就死了,我们都差点死了!”
她泪眼朦胧,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阿良:“你明明有这份能耐,为民除害,为何不做?两条孽畜,一个假公济私的土地,不庇护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口气,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不行不行,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
说到这里,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贼兮兮道:“我喜欢这样的。”
朱鹿愣了愣,尖声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沉声道:“不可无礼,更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点头道:“阿良你作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石坪崖畔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被吓破胆子的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弋,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阿良,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他摆出臣服示弱之态。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朱鹿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就跟朱河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朱鹿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她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他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您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朱鹿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您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轻易失去斗志的。
这些话,如果只是面对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但他还是她的父亲。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朱河,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陈平安缓缓独行,夕阳将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为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我跟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转了转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李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李宝瓶的那个小师叔,挺靠谱,至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又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酒葫芦,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如果像平时这样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越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你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作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林守一的盖棺论定,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是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有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来越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阿良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林守一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阿良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他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他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他粗犷的脸庞,他转头笑问道:“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能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否则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陈平安,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聆听着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篝火添了一把柴火,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的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过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最考验水磨功夫,习武必须下死力气,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就跟庄稼汉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头苦做。”
陈平安笑道:“我吃苦还行,不比别人差多少。”
朱河哑然,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还行”的话,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但是切记,在这一层境界,勤勤恳恳是好事,却也不能滞留太久。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随着岁数增长,会逐渐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阴煞之气在内的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这就像文人喜饮茶,他们种植茶树,最忌杂木丛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岁之前,最多十八岁之前,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水银境,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如水银凝稠,与此同时,你的身躯会越发轻盈,骨骼却愈发坚韧。人之气血,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绣花枕头,这么说能理解吗?”
脚上穿着草鞋的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赧颜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声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就像练气士的法宝,篆刻上了符文宝箓,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至关重要,需要渡过一劫,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泥菩萨过江’,具体细节,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反而会害你误入歧途。”
陈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记下。
朱河沉声道:“前三境为炼体,相对务实,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魂魄胆三事,循序渐进。”
之后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过神,笑道:“炼气三境,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点,从来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门口之后,远处的旁人,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武人炼气,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道路几乎截然相反,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说给你听一听,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炼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金仙之体。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让武人以驱使、聘请、祈求三种方式,加持自身体魄,坚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经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而飞。故而又称‘远游境’。远游,远游境!谁说我们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觉得远游这个说法,极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巅境,如你我二人身处这棋墩山的最高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个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称为‘止境宗师’,用以形容脚下的武道,已经走到尽头!”
朱河说到这里,干脆站起身,绕着篝火缓缓而行,神色激动,双手握拳,朗声道:“虽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张,却亦是能够拳裂城墙、掌劈大江,一身雄浑罡气,百邪不侵,千军辟易。肉体强横至极,犹胜佛家罗汉之身。练气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内,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护身法宝,否则必死无疑!”
朱河眼神炙热,满腔热血,低头凝视着陈平安:“试想一下,一旦跻身止境,一眼望去,万里河山都在你脚底下,傲视仙人轻王侯,大丈夫当如此!”
陈平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以后要多练习走桩,多练习剑炉,说不定这辈子就能跻身第三境了,哪里会想得那么远,毕竟仅是答应宁姑娘的出拳百万次,就已让他觉得很是艰难了。
朱河离去之时,还心情激荡。留下一个继续编织草鞋的少年。
拂晓时分,当阿良打着哈欠起身,看到陈平安还是位于崖畔,还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迎着山风,挥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从阿良身侧冲过去,很快就站在了陈平安身边,陪着她的小师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别好小葫芦后,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起凑热闹。
很快身边就响起李宝瓶的教训声:“阿良,你姿势不对,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师叔,人家多稳。”
“阿良,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气了啊!”
阿良终于憋屈坏了,忍不住幽怨道:“宝瓶啊,难道昨天那荡气回肠的巅峰一战,你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绝世剑客吗?”
李宝瓶认认真真练习六步走桩,点头道:“知道啊,可是你练拳真不咋的。齐先生说术业有专攻,阿良,你不用觉得丢脸,慢慢来,我保证不说你便是。”
阿良大步离开,赌气地嚷嚷道:“不练拳不练拳了。”
阿良蓦然转身,刚好看到李宝瓶投来狡黠可爱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李宝瓶不搭理他。
陈平安嘴角翘起。
阿良远远看着打拳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有些开心,也笑了。
山风和煦,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