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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真先生也(2 / 2)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花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岭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岭之问道:“做什么?”

姚仙之压低嗓音,问道:“你说陈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开眼的家伙,斩妖除魔大杀四方去了?你想啊,陈公子凭借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几百里妖魔,一个个鬼哭狼嚎,这幅画面,是不是特有英雄气概?”

姚岭之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吧,喜欢白天做梦?”

姚仙之挑眉道:“你觉得陈公子做不到?”

姚岭之说道:“我是觉得埋河没那么多鬼魅,毕竟有座水神庙压着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其实心里头也相信陈公子是有这份能耐的。”

姚岭之横眉竖眼,斥道:“喝你的粥!”

姚仙之开心笑道:“今儿粥特别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杰。

陈平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后,大汗淋漓,仔细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几分。记忆中,只说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并没有过多涉及三四之争,也没有多说齐先生。不过即便如此,他决定等会儿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还是要提醒几句,关起门来闲聊,可以言行无忌,开了门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不然他陈平安可以一走了之,返回宝瓶洲,你水神娘娘的碧游府跟祠庙金身都是不可以挪窝的。

陈平安瞥了眼床底下的那双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摆放的,他摇摇头,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帮忙脱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机灵劲儿,为何就不愿意多花在读书上?

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站在院中,约莫是辰时的尾巴上了,姚家队伍应该早已起程,他和裴钱需要加紧赶路,不提去往驿馆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昨夜喝过那顿百年陈酿水花酒之后,此时神清气爽,既是客栈大战后身子骨痊愈得差不多了,更有心境上的轻松自如,就像一间老屋子,积攒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视为宝贝,可若是哪天收拾齐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会更加顺眼。

院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妙龄婢女,正是昨晚领着裴钱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对着陈平安嫣然一笑,道:“陈公子,娘娘要我在这边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领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厅。”

陈平安笑着快步走去,问道:“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呢?”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解释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然后我带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泼开朗,府中下人都很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问道:“她没跟你们碧游府索要什么吧?”

婢女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也是个不会撒谎的。

陈平安无奈道:“她讨要了什么,若是太过贵重,我们不会带走,若是寻常之物,我可以付钱。”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购自市井坊间的纸笔,说是她从今天起要学习画符,还说这笔钱,她迟早会还给碧游府的。陈公子,只是些寻常纸笔,真不值钱,恳请公子别责怪小姐,不如公子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礼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与人打交道了,小姐愿意与我说话聊天,我很开心,就跟我还是活人时过年似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当是你送给她的,不过到时候我让她与你道声谢。”

婢女笑逐颜开,侧身施了个万福,道:“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后能够常来咱们碧游府做客。”

陈平安见到了裴钱,她笑脸灿烂。陈平安问道:“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裴钱瞪了眼陈平安身后的女鬼,悻悻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笔,然后掀起外衣,原来将一大摞宣纸贴身藏着了。

她赶紧说道:“我与萱花姐姐说过了,这笔和纸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后肯定还钱!只是怕你不答应,我便藏了起来。”

陈平安问道:“就算你将来挣了钱,知道宝瓶洲离着桐叶洲有多远吗?以后怎么还?若是让仙家渡口帮忙寄送,那些钱,你都可以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宅子了。你保证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冷笑道:“说不定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说愿意还钱吧?”

裴钱笑容尴尬,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过去。

裴钱哭丧着脸道:“不许打脑袋,不许扯耳朵,其他地方随便打!”

陈平安气笑道:“把笔纸交给我收起来,这位姐姐方才说了,是她当作离别礼物送给你的。”

裴钱将纸笔交给陈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娇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萱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不对,是当鬼当得这么好,应该让你当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将物件收入养剑葫芦内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钱,裴钱立即醒悟,对着婢女鞠躬致谢。

两人一女鬼到了大厅,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个大大咧咧、有着江湖豪气的埋河水神,今天她总算有点水神娘娘的架势了,换上了一身类似朝廷诰命夫人的锦衣华服。

婢女萱花退去后,水神娘娘开门见山,沉声道:“陈平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点什么给你,不然愧疚难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并无能够让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炼化的那些兵器,品秩是还凑合,只是两件法宝,都是我的本命物,给不了你,其余兵器,品秩又不够。话说回来,便是一股脑都给了你,还是不足以报恩,所以我想要将祠庙外那块祈雨碑上的仙家炼化口诀赠予你。”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简,道:“希望你记下这门道诀后,最好立即销毁,并非是我小气,碑文所载,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证道根本,机缘大,因果也大,轻易外传,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载不住,反而惹祸。”

陈平安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便笑着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水神娘娘讶异道:“不推脱一二,与我客气几句?你来我往,就更显真情了啊。”

陈平安忍住笑,道:“实不相瞒,我还真需要一门上乘炼器口诀。当初莫名其妙就阴神夜游了,念头一起,就直奔你们水神庙,钟魁说的机缘所在,应该就是这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挠挠头,道:“理是这个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要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来一句君子行事不图回报什么的,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多有意思。”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之后水神娘娘便要带两人去往埋河,依旧是运用先前的神通,将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驿馆附近。山河千里辗转一念间,这是山水神灵最让练气士羡慕的神道术法之一,另外一个应该就是神祇只要身处自家香火祠庙,便拥有类似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和真人身处道观的额外威势。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愿太快分别,带着他们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门。临近大门,她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文圣老爷的著作?最好是文圣老爷亲自送你的那种。你放心,我不会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庙,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与我私自刻下的那块牌位放在一起,这既是我的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为暴涨,但是从今往后,更需要真正将文圣老爷的道德学问给读活了,直觉告诉我,一旦成功,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不定到时候连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会不如我这座埋河水神庙。”

见陈平安默不作声,水神娘娘停下脚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恳求道:“陈平安,求你了。”

陈平安思考很久,才答道:“老先生是送过我一本儒家入门典籍,却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满脸惊喜,忙道:“只要是过了文圣老爷手的书本,就成!我可不傻,书中必有大道真意!”

陈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初次见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剑,手持一杆差不多有她两人高的铁枪,在埋河水底大战水妖、慷慨奋发的英姿。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庙外对他和钟魁说的言语,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骄横,中正平和得不像神祇,而像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女孩说道:“裴钱,我让你反复读的那本书,你应该已经背熟了,不然就送给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询问的口气?

更让水神娘娘一头雾水的一幕出现了,裴钱咬紧嘴唇,死活不开口,更不愿意点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说道:“我碧游府其实还有一件镇宅之宝,极其珍稀,绝不比那仙人口诀差,只要愿意赠书,我就投桃报李!”随后她笑望向裴钱,道:“除了报答陈平安,我同样再送你一件好东西,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一等一的罕见宝贝。”

可是裴钱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不点头,两只小手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既怕陈平安生她的气,从此更加讨厌她,又怕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水神娘娘。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弯下腰,竟然对裴钱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不愿意就算了。”

裴钱抱住陈平安,一下子哭了起来。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为何哭,对水神娘娘无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回到宝瓶洲后,争取帮你找一本,到时候寄给你,至于报答不报答的,用不着。”

水神娘娘哀叹一声,看了眼陈平安,又看了眼裴钱,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们来到埋河水畔,陈平安背着裴钱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现先前朱敛所见的古怪漩涡,下一刻,她与陈平安和裴钱已经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飘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边。陈平安告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大概是跟裴钱说了些什么,哭花了脸的小女孩转过头,与水神娘娘挥手告别。

水神娘娘笑着挥手。

渐行渐远,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

陈平安笑道:“又没做错什么,哭什么?”

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哭道:“对不起。”

陈平安:“嗯?”

小女孩伤心欲绝,又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气笑道:“瞎说什么。以后记得好好读书,要用心。”

裴钱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钱后仰一些,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笑了一声:“嘿!”

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远方。

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

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世间有几人,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

她收起笑意后,脸色肃穆,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闻道有先后,昨夜坐而论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谓知行合一。

陈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姚家行事老到,驿馆那边有人等候陈平安,朱敛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赖脸留下了。

陈平安与那两个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连忙摆手说陈公子这般客气,太把自己当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从沙场凯旋的功勋武将,让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行人骑马追赶大队伍,裴钱与陈平安同乘一马,小女孩高兴得很。老将军姚镇早就让车马缓行,于是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

姚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灵丹妙药辅助,被刺客重伤的伤势几乎已经痊愈,今天北行又放缓马蹄,在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后,离开了车厢开始骑马。到底是大半辈子在马背上厮杀的老人,年轻时候早早习惯了长途奔袭的急行军,便是在马背上睡觉都不会跌落,加之今天沿途风景怡人,又有小恩公陈平安与他并驾齐驱着聊天,说了些埋河水神庙的景象,姚镇精神头极好,笑声爽朗。

陈平安想要让老将军帮着跟官府讨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舆图,姚镇问也不问就答应了下来。

裴钱已经被陈平安赶去车厢了,再度与隋右边共处一室,后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气度森严。

裴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娘们——见了谁都跟欠了她好几十两银子似的,整天臭着一张脸,小心明年就变成一个老太婆。

裴钱在进车厢前,跟陈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笔和宣纸,这会儿坐在角落,自顾自打开棉布包裹,将新家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又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皱严重的书,突然瞥见包裹里头有一双靴子,瞧着是新买不久,却沾满了泥土,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收起包裹,不敢让人瞧见。

后仰躺下,裴钱双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损老旧的书,翻来覆去瞅了半天,最后放在脸上,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小女孩想起那个家伙要她以后真正用心读书,不要光用力气背书,她心里嘀咕,今儿太累啦,明天再说,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话,叫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开心得快要笑出声了。

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边睁开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拂,将那股气机瞬间拍碎。

画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画卷牢笼的闷葫芦魏羡,其余三人都是同一天来到这座浩然天下。

朱敛走了条外家拳极致的路数,走到武学巅峰后,才由外转内,不然这个被丁婴亲手斩杀的武疯子,也不会想要一人打杀其余九位大宗师。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乱战,朱敛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受伤越重,出手杀力越强,虽然丁婴侥幸活到了最后,还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莲花冠,可这位被誉为千古第一人的丁婴,一辈子都不曾与人提及那场南苑国京师之战,说不定这其中大有玄机。

卢白象才情极高,学什么都快且精,所以武学一途,海纳百川,这点与藕花福地后世第一人丁婴大致相同。只是卢白象的野心,或者说志向,不如丁婴那么疯魔纯粹,故而当年开创魔教之后,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喜欢云游四方,所以才会身陷重围。不过那一场大战,便是参与血腥围剿、落得个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师,其内心深处,对于卢白象确也有一丝佩服。而那场大战中,最死战不休的两人,皆是爱慕卢白象的名门仙子,大概就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羡的武道最为罕见,天生的沙场万人敌,擅长应对围杀之局,一人凿阵,虽千万人吾往矣。历史上,关于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闻,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捉对厮杀的记录。

而隋右边,无论是资质,还是心性,其实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么“止境”的纯粹武夫。隋右边虽然最近始终身处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视线所及,依旧不是人间,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尝试一门剑走偏锋的剑术,这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而在浩然天下,却大有可为。

当下步骤有些类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异,是在腰肋之间煽风点火,自铸剑炉,温养一口剑气,模仿纯粹武夫一口真气,游若火龙,巡狩四方。

隋右边一旦成功,不仅仅是炼就了体魄,炼就了精神,还会炼就一缕剑气成剑坯,几乎是那剑修本命飞剑的雏形了。

而关于剑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全靠自己的摸索领悟。隋右边的练剑天赋之高,可想而知。

她这些天只是听说了一些个姚家边军的私下议论,说的是姚家恩人陈平安挡下刺客的壮举,其中就提及剑修杀力之凌厉巨大,飞剑之神出鬼没,让她心向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剑,这座天下够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处出剑!

隋右边继续闭上眼睛,她的对手,从来不是魏羡三人,修行一事,她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大泉王朝正值繁荣鼎盛。

车厢外边马蹄阵阵,沿途许多乡野稚童都会驻足观望,村夫村妇们也不畏惧,眼光中只有好奇。

陈平安骑马而行,看着那些大泉百姓。当年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纷飞时节过关入境,曾碰到了大骊一队精锐边军斥候,训练有素,极其精悍,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后,就笑着建议他们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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