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又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那些画卷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在这座书简湖,顾璨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对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崔瀺继续道:“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更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饭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的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他将酒壶别回腰间后,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个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个……”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个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被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个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被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黄鹤的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复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吗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经常在湖底闭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结果被顾璨一脚踹在了下身:“白瞎了这么大个子。”
范彦疼得弯腰,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尖,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顾璨翻了个白眼。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他。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鼓鸣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脸色一僵,不过稍纵即逝,瞬间恢复正常,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个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道:“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后头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两个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哟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境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被他拢起了和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被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至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境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家伙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这个道理难讲,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犯过一次,就不能再有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也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被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紊乱的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将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让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即便齐静春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被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地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时,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来问好了。你说如果顾璨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蒙眬,呆呆地看着这个儒衫老者,这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人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才能迈过,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一句无心之语的‘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副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跟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他们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作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去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出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安将来不要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个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个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个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万无一失的布置。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幂篱的“开襟小娘”。她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了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紧攥着一颗从他胸膛剐出的心脏。她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剑修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而她这个“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境修士。更何况她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仅剩的最后五个真龙后裔之一。
她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她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个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境阵师身前,这个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个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而是她已经被那个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境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个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幂篱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小泥鳅打了个饱嗝,她赶紧捂住嘴巴。顾璨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个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过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上,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小泥鳅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省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与她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中年男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中年男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着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