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问老掌柜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我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我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老掌柜得意扬扬,“我们这儿,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我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和枷锁将军。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认不得才是。”陈平安便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老掌柜的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东宝瓶洲大体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即是此理,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变成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稳,聚散有序。但陈平安同样没有步入其中,虽说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他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亲自勘验一番才对。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篙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口中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径直离开随驾城,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他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
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当年陈平安在家乡小镇就遇到一桩: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夜宵。他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庙里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炼化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那里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一人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个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绝于耳,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见了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翻几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个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和两个妙龄少女。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见着了鹤发鸡皮的老妪和她身后两个水灵如青葱的少女,顿时傻眼了,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颈、双腿缠绕神像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的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名少女离去,却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望向庙内一根横梁。那里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在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他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臊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儿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的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两个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芍溪渠主还能维持住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成一团。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的,但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他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芍溪渠主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个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有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我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个侍女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这越发让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芍溪渠主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一棵大树上,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哟,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他铆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他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庙门口,芍溪渠主和两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但是芍溪渠主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也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而接下来的一幕,则更让她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骤然间,她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金铎国那对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是最好,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摊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他脖颈之上,打得他气府激荡,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两截,还身陷墙壁之中,当场昏死过去,至于那把刀则摔落在地,铿锵作响。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金铎国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回头想要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魂飞魄散的市井男子,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而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他的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陈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个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对我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芍溪渠主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她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装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与你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她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个侍女的神色。
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座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个香火小人儿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家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个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个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儿,准备拿去贿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着能去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个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名美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个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的尸体遮掩了入口。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更换姓名户籍,其后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庙,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封给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芍溪渠主用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论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们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把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庙拦截下了?”
芍溪渠主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在内,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越来越重,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的,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挠了挠头,望向夜空:“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芍溪渠主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窖。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面无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缘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芍溪渠主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膝深陷,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却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他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