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
那女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得嘞,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儿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了。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作,如冬雷滚滚。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未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中的游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钓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边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只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渔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东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会一会那儿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他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北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间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有些相似。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让金丹地仙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许多吧。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三皇子刘茂,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铜官山,那只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话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听。其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若有所思。据说肤腻城范云萝在乌鸦岭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此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须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头阴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觉得有些郁闷。等他到了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连一只撵山犬都没能碰到。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陈平安有些无奈。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一丁点儿人味,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他故意盘桓不去,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可大半天工夫过去了,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他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便就此作罢,继续赶路。他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他会一只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练习剑炉立桩。就这样坐了一宿,无事发生,他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只并未选择幻化成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形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矮小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他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只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这只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儿,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他转而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大仙,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弋,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他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个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两个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缓缓扇动,扇面绘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个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须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桃扇君子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个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这与它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逃难至此的流亡修士,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不过凋零得也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一两枚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这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壁画城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蹿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还有一名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枚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未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个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个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再说。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来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他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就从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块,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已,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到处闯祸。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就应该赶紧爬回去。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这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名。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我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可韦高武其实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只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并不小,别说附近山头和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点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的刘景龙与一个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那个刘景龙比他弟弟的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如此,打得更是惨烈。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刘景龙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他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还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十分凶险。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他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那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庇护他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不过自己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机缘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开始闭眼睡觉。
“关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他喃喃,“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东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面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须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