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坯,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花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或者吹口哨。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身为姚氏家主,心里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他轻轻放下宁姚,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外公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走向一个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个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左右无动于衷。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于是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左右默不作声。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醋,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里的人知之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跟前,都没有提及半句。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陈平安,会跟自己较真。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输赢,不重要——反正都是输。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已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身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那一众年轻天才中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自己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此时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道:“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身为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道了一声:“哦?”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道:“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让无数先天剑坯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道:“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两两无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
左右摇头道:“懒得讲道理,这不是我擅长之事,所以在犹豫出剑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烦事。”
陈平安可不觉得左右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文圣老先生,爱喝酒,也喜欢游历四方,就没有来过剑气长城?这边的酒水,其实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滚蛋!”
前辈发话,晚辈照做,陈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宁姚一声,祭出符舟,在城头之外悬停。姚冲道对宁姚点点头,宁姚御风来到符舟中,与那个故作镇静的陈平安,一起返回远处那座夜幕中依旧灯火辉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轻人,尤其是那根极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砥砺剑意。
与先生告刁状,一告一个准,还能占着理,这种事情,当年所有人都还年少时,同门师兄弟当中,谁最擅长?
姚冲道来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与大城池,问道:“左右,你很看重这个年轻人?”
左右淡然道:“我对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着年纪大,就与我说废话。”
姚冲道气得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是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打就打,谁怕谁。你左右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这时那位老大剑仙笑着走出茅屋,站在门口,仰头望去,轻声道:“稀客。”
陈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来者是客不是敌,那就不用担心了。陈清都只是一跺脚,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剑气长城的城头,都被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更多没有必要的窥探。
除了陈清都率先察觉到那点蛛丝马迹,几位坐镇圣人和那位隐官大人,也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没有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走倒悬山大门,直接穿过两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来到剑气长城。不但镇守倒悬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恐怕就连浩然天下那些负责看守一洲版图的文庙陪祀圣贤,手握玉牌,也一样做不到。
城头之上许多驻守剑仙,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人潜入城头,剑气长城之外,对此更是毫无察觉。等到城头出现异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难。何况谁也不敢妄动,诸多剑仙便继续潜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后就要站起身,结果就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有人质问道:“就这样与前辈说话?规矩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起身,先生驾临,总要起身行礼。结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脑袋上,来人又道:“还不听了是吧?想顶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地停在那边,与姚冲道说道:“是晚辈失礼了,与姚老前辈道歉。”
然后姚冲道就看到一个穷酸老儒士模样的老头儿,一边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边正朝自己咧嘴灿烂笑着,嘴里忙不迭道:“姚家主,姚大剑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个好女儿,帮着找了个好女婿啊,好女儿好女婿又生了个顶好的外孙女,结果好外孙女,又找了个最好的外孙女婿。姚大剑仙,真是好大的福气,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也就教出几个弟子,还凑合。”
左右总算可以站着说话了,后退一步,作揖行礼,道:“先生!”左右四周那些惊世骇俗的剑气,对于那位身形缥缈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无影响。
姚冲道一脸匪夷所思,试探性问道:“文圣先生?”
老秀才一脸难为情,摆手道:“什么文圣不文圣的,早没了,只是运气好,才有那么一丁点大小的往昔峥嵘,如今不提也罢。我不如姚家主岁数大,可当不起先生的称呼,喊我一声老弟就成。”
姚冲道有些犯愣,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圣打交道。浩然天下的儒家那些繁文缛节,恰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举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来得匆忙,得赶紧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剑仙,咱们聊聊?”
陈清都坐在茅屋内,笑着点头,道:“那就聊聊。”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主动现身,作揖行礼,道:“拜见文圣。”
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也会轮换,光阴长短,并无定数。这位儒家圣人,曾经是享誉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剑气长城之后,身兼两教,学问神通,术法极高,是隐官大人都不太愿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道:“吵架输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学尚未精深,又不是你们佛家学问不好,当时我就劝你别这样,干吗非要投奔我们儒家门下,现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为一个人吃得下两教根本学问?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那还争个什么争,可不就是道祖和佛祖的劝架本事,都没高到这份上的缘故吗?再说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这种言语,落在文庙学宫的儒家门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辩论输后便更换门庭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无量时,便是自由处。”轻轻一句言语,竟是惹来剑气长城的天地变色,只是很快被城头剑气打散异象。
老秀才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闪而逝,来到茅屋那边,陈清都伸手示意,笑道:“文圣请坐。”
老秀才收敛神色:“文庙需要与你借三个人。”
陈清都问道:“为何是你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礼圣、亚圣,也不是中土文庙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脸皮厚啊。他们来了,也只有灰头土脸的份。”
陈清都摇头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喽。”
左右来到茅屋之外。
没过多久,老秀才便一脸惆怅走出屋子,嘴里叨叨:“难聊,可再难聊也得聊啊。”
左右问道:“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老秀才挠挠头,道:“总得再试试看,真要没得商量,也没辙,该走还是要走。没法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背锅命。”
左右说道:“不见见陈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语。
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开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虚,拍了拍左右的肩膀,道:“左右啊,先生与你比较敬重的那个读书人,总算一起开出了一条路子,那可是相当于第五座天下的辽阔版图,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时半会儿,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吗?不去那边瞧瞧?”
左右摇头道:“先生,这边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崭新的天下更好,因为此处,越往后人越少,不会蜂拥而入,越来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这个先生,当得委屈啊,一个个学生弟子都不听话。”
左右轻声道:“不是还有个陈平安?”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左右啊,你再这么戳先生的心窝子,就不像话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为何不与陈平安见面?”
老秀才又笑又皱眉,神色古怪,道:“听说你那小师弟,刚刚在家乡山头建立了祖师堂,挂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实挺不合适的,偷偷挂书房就可以了嘛,我又不是讲究这种小事的人。你看当年文庙把我撵出去,先生我在意过吗?根本不在意的,世间虚名虚利太无端,如那佐酒的盐水花生,一口一个。”
左右说道:“劳烦先生把脸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声,发现那个姚老儿已经不在城头上,便揉了揉脸,跳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骂道:“还好意思说别人废话,你自己不也废话一箩筐?弟子当中,就数你最不开窍。”
左右有些无奈,垂头道:“到底是宁姚的家中长辈,弟子难免束手束脚。”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没说你束手束脚不对啊,可你剑气那么多,有些时候一个不小心,管不住一丝半点的,往姚老儿那边跑过去,姚老儿又嚷嚷几句,然后你俩顺势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剑道。等到打赢了姚老儿,你再扯开嗓子奉承人家几句,美事啊。这也想不明白?”
左右点头道:“弟子鲁钝,先生有理。”
老秀才转身跑向茅屋,丢下一句话:“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价。”
左右走到城头旁边。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长吁短叹,来到左右身边。
左右问道:“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站在一粒尘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尘埃上,就已经是修道之人的极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树与一棵树,会在风中打招呼;一座山与一座山,会千百年哑然无声;一条河与一条河,长大后会撞在一起。万物静观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垂头道:“恳请先生说得浅些。”
老秀才说道:“你那问题,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随便糊弄你了。”
左右没话说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巅,人间道路自涂潦。”
左右说道:“先生是在责备学生。”
老秀才摇摇头,沉声道:“我是在苛求圣贤与豪杰。”
随后左右便陪着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风景,再无言语。
天亮后,老秀才转身走向那座茅屋,说道:“这次要是再无法说服陈清都,我可就要撒泼打滚了。”
左右一直安安静静等待结果,晌午时分,老秀才离开茅屋,捻须而走,沉吟不语。
左右低声道:“陈平安要与宁家提亲,老大剑仙答应当那个媒人。”
老秀才愕然,随即捶胸顿足道:“陈清都这老东西,臭不要脸!有他什么事,当我这个先生死了吗?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的一声,老秀才本就缥缈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团虚影,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就像突兀消失于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剑柄,面朝茅屋那边。不过瞬间,又有细微涟漪震颤,老秀才飘然站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剑的胳膊。左右仍然没有松开剑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点事。”
陈清都出现在茅屋门口,笑问道:“你就打算这么赖着不走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想久留,也没法子办到啊,喝过了酒,我立即卷铺盖滚蛋。”
这就是天地厌胜。当初陆沉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骊珠洞天,也不轻松,会处处受到大道压制。
陈清都笑着提醒道:“咱们这边,可没有文圣先生的铺盖。顺手牵羊的勾当,劝你别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对,也行。”
不打仗的剑气长城,其实也很安详,也会有高门府第外的车水马龙,和小街陋巷里的鸡鸣犬吠。只不过这里没有文武庙、城隍阁,没有张贴门神、春联的习惯,也没有上坟祭祖的风俗。
那条稀烂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补,匠人们忙忙碌碌,而那个罪魁祸首,就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的板凳上,晒着日头。
宁姚在和叠嶂闲聊,生意冷清,很一般。陈平安见叠嶂好像半点不着急,他都有些着急。
只是双方到底才见过几次面而已,陈平安不好轻易开口。对心爱女子身边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摸摸索索凑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壮起胆子问道:“你叫陈平安对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找我打架?”
孩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仍是不愿意离开,问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给你钱。”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
孩子坚持道:“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欠账,以后学了拳杀了妖挣了钱,一次次补上。反正你本事高,拳头那么大,我不敢欠钱不还。”
陈平安双手笼袖,肩背松垮,懒洋洋问道:“学拳做什么,不该是练剑吗?”
孩子懊恼道:“我不是先天剑坯,练剑没出息,也没人愿意教我,叠嶂姐姐都嫌弃我资质不好,非要我去当个砖瓦匠,白给她看了几个月的铺子了。”
陈平安笑道:“习武学拳一事,跟练剑差不多,都很耗钱,也讲资质,你还是当个砖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兴许是早就猜到有这么个结果,打量着那个听说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轻人,心想,你说话这么难听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于是说道:“你长得也不咋地,宁姐姐干吗要喜欢你?”
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孩子蹲在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吧。他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碴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这里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过着不输王侯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简单。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个个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加上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城池里的许多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有人则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围在陈平安身边的人,也是七嘴八舌,问题杂而多。陈平安对有些问题回答,对有些问题则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问,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还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问:书上画的写的,都是真的吗?问:那鸳鸯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张网拦着在檐下做窝的鸟雀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的人死了后,都一定要有个住的地方?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你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你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掰扯的那个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边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枚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点的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太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喊道:“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又作势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烟跑没影了。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突然,陈平安站起身,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长大了,辛苦了。”
叠嶂往铺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真要用心学,日子久了,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看到的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
见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铺子外面,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面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没有佐酒菜,陈平安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被宁姚瞪了一眼,他赶紧缩回手。宁姚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战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畅快道:“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这时左右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老秀才问道:“怎么来了?”
左右答道:“学生想要多看几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气笑道:“你剑术最高,那你坐这儿?”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只得让出自己的那条小板凳,绕过椅子,走到老秀才身边。老秀才坐在椅子上,陈平安这才落座。
老秀才问道:“你们俩认了师兄弟没有?”
左右说道:“没觉得是。”
陈平安说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当然是偏袒自己的关门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脑袋上,责备道:“你怎么当的师兄,不过是早些拜师求学而已,你瞎了不起个啥,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别的不说,只说在这件大事上,咱们文圣一脉,如今就靠你小师弟撑场面了!带着一把剑,跑东跑西,是能帮你暖被窝啊,还是能帮你端茶递水啊?”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先前在城头上,打算教晚辈剑术来着,但是左前辈担心晚辈境界太低,所以比较为难。”
毫无悬念,左右又挨了一巴掌,他黑着脸,想着等先生离开剑气长城,我左右就半点不为难了。
陈平安又说道:“不过左前辈在刚见到姚老先生的时候,还是给晚辈撑过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声,转过头,轻描淡写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错了。左右啊,你咋个也不解释呢?打小就这样,以后改改啊。打错了你,不会记恨先生吧?要是心里委屈,记得要说出来,知错能改,改过不吝,善莫大焉,我当年可是就凭这句话,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箩筐的高深道理,听得佛子道子们一愣一愣的,对吧?”
先生自然是都对的,所以左右闷不吭声,不过他决定要教那小子两场剑术,一场是肯定不够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山崖书院的副山长,一直很挂念……先生。”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称呼文圣老先生,为简简单单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个酒嗝,竖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谁,什么?再说一遍。”
左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笑道:“茅师兄很挂念先生。”
老秀才转过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愿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书育人,耐心极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来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我当年都舍了一张老脸不要,私底下帮他打点好关系了,偏不去,我当先生的,只差没绑着茅小冬,往麻袋里一塞,再往礼记学宫一丢。唉,都没法子。”
左右突然问陈平安道:“为何当年不愿承认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认了先生?”
陈平安答道:“当年我都没读过书,凭什么认先生,就凭先生是文圣吗?那是不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现在我身前,他们愿意收,我就认?先生愿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门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读过三教百家书,就像那货比三家,最终认定先生果真学问最好,我才认,哪怕先生反悔不认了,我自己都会孜孜不倦拜师求学,如此才算真心诚意。”
左右愣了半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陈平安你小子家里是开道理铺子的啊?
三场!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脚,催促道:“杵着干吗,拿酒来啊。”
左右无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欢喝酒,何况陈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钱什么的,都不用怕的。”老秀才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以理服人,循循善诱道,“你小师弟不一样,有了自家山头,马上又要娶媳妇了,这开销得多大?当年是你帮先生管着钱,会不清楚养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点师兄的风范气度来,别给人看轻了咱们这一脉。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头那边嚎一嗓子,就说自个儿是陈平安的师兄,免得先生不在这边,你小师弟给人欺负。”
左右装聋作哑。在曾经的求学生涯当中,这就是左右对自家先生最大的抗议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拿出了两壶酒,递给老秀才。都是龙泉家乡的糯米酒酿,其他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给了倒悬山看门的那个抱剑汉子。
老秀才递给左右一壶。左右也没拒绝。陈平安自己又取出一壶。
老秀才笑眯眯地问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说一句尽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语,道:“还行。”
老秀才摇摇头,啧啧道:“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
老秀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果然没有让老秀才失望,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