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枚依旧无所谓,一得空,就找那个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有一次郁狷夫多说了些,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也不太乐意管,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道:“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道:“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很好了,还要如何奢求?”
苦夏剑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门大派,成了气候,就会熙熙攘攘,太过热闹,终究不再是一人修行这么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不愿开宗立派的根本缘由。若只知练剑,不会传道,怕教出许多剑术越来越高而人心越来越低的弟子。我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心?我那师伯就很好,剑术够高,所有徒子徒孙,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用心揣摩我那师伯的所思所想,根本无须师伯去传授道理。”
孙巨源摇摇头,背靠墙壁,轻轻摇晃酒壶,道:“苦夏啊苦夏,连自己师伯到底强在何处都不清楚,我劝你这辈子就别开宗立派了,你真没那本事。”
苦夏剑仙的那点好心情,都给孙巨源说没了,苦瓜脸起来了。
孙巨源望向远方,轻声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够都像你,倒也好了。话不多,事也做。”
苦夏剑仙一伸手,道:“给壶酒,我也喝点。”
孙巨源手腕翻转,抛过去一壶酒。
苦夏剑仙更加苦相,因为是一壶竹海洞天酒。
剑气长城是一个最能开玩笑的地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剑气长城终究是剑气长城,没有乱七八糟的纸上规矩,同时又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在别处如何都不该成为规矩的不成文规矩。
中五境剑修见某位剑仙不对眼,无论喝不喝酒,大骂不已,只要剑仙自己不搭理,就会谁都不搭理,但是只要剑仙搭理了,那就受着。
来剑气长城练剑或是赏景的外乡人,无论是谁的徒子徒孙,无论在浩然天下投了多好的胎,在剑气长城这边,剑修都不会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剑说话。能够从剑气长城这边捞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这边丢了面子,心里边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随便说,都随意,一辈子别再来剑气长城就行,再怎么沾亲带故,最好也别靠近倒悬山。
历史上许许多多战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剑仙、剑修,死了之后,若是没有交代遗言,所有遗留,便是无主之物。
若有遗言,便有人全盘收下,无论是多大的一笔神仙钱,甚至剑仙的佩剑。哪怕是下五境剑修得了这些,也不会有人去争,明着不敢,暗地里去鬼祟行事的,也别当隐官一脉是傻子。不少差点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个,元气大伤。因为规矩很简单,管教不严,除了伸手之人会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会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剑仙甚至隐官大人打个半死,最后总能够留下半条命,毕竟还是要杀妖的。下一场大战,此人必须最后撤离战场,能靠本事活下来,就一笔勾销,但是原本战后剑、衣、丹三坊会送到府上的分账,就别想了。
所以就这么一个连许多剑仙死了都没坟墓可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春联门神的年味儿,不会有。
百年、千年、万年过后,所有的剑修都已习惯了城头上的那座茅屋,那个几乎从不会走下城头的老大剑仙。
好像老大剑仙不翻老皇历,皇历就没了,或者说好像从未存在过。
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铺。这是王宰第一次来此买酒。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是因为浩然天下有功名有头衔的读书人身份;二是听说王宰此人吃饱了撑着,揪着二掌柜那次一拳杀人不放,非要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隐官一脉的督察剑仙还要卖力。他们就奇怪了,亚圣、文圣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你礼圣一脉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钱买了酒,拎酒离开,没有吃那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更没有学那剑修蹲在路边饮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觉得自己这壶酒,二掌柜真该请客。
王宰没有沿着来时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王宰在本该有一条小板凳和一个青衫年轻人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笑道:“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详。”
即将离开剑气长城的王宰记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铺,寻了一块空白无字的无事牌,写下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然后在无事牌背面写了一句话,“待人宜宽,待己须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王宰写完之后,在墙上挂好无事牌,翻看其余邻近无事牌的文字内容,哭笑不得。其中有一块估计会被酒铺某人镀金边的无事牌,其上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一看就是暂时不打算离开剑气长城的。
还有一块肯定会被酒铺二掌柜视为“厚道人写的良心话”:“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显然是个与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悬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语道:“若是他,便该说一句,这样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婴境剑修境界,没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也不算高才对。”
王宰微笑道:“只不过这种话,二掌柜说了,讨喜,我这种人讲了,便是老妪脸上抹胭脂,徒惹人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像那陈平安,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王宰有些替陈平安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伤感。
王宰犹豫了一下,便在自己无事牌上多写了一句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王宰发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来铺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蒋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转过身,对那少年笑道:“与你们家二掌柜说一声,酒水滋味不错,争取多卖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蒋去笑容腼腆,使劲点头。
王宰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那空酒壶随手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与那酒桌旁和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卖剑沽酒谁敢买,但饮千杯不收钱。”
四周寂然无声,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换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将来有一天,诸位剑仙来此处饮酒,酒客如长鲸吸百川,掌柜不收一枚神仙钱。”
没人领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该不会是在酒水里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堂堂君子,清流圣贤,你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对。”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远去后,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大声道:“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是不是二掌柜附体?或者干脆是二掌柜假冒?这等手段,过分了,太过分了。”
“二掌柜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君子王宰远离酒铺,走在小巷当中,掏出一方白石莹然如玉的朴拙印章,是那陈平安私底下赠送给他王宰的,既有边款,还有署名和年份。
边款内容是“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篆文为“原来是君子”。
裴钱总算回过味来了。
最后知后觉的她,便想要把挥霍掉的光阴,靠着多练拳弥补回来。一次次去泡药缸子,去床上躺着,养好伤就再去找老嬷嬷学拳。
白嬷嬷不愿对自己姑爷出重拳,但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很乐意的。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在姑爷那些学生弟子当中,白炼霜对裴钱,最中意。表面上胆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不被禁足,经常来这边晃荡,会在演武场那边从头到尾看着裴钱被一次次打趴下,直到最后一次起不来,她就飞奔过去,轻轻背起裴钱。
偶尔郭竹酒闲着没事,也会与那个种老夫子问一问拳法。
这天裴钱醒过来后,郭竹酒就坐在门槛那边,陪着暂时无法下地行走的大师姐说说话,帮大师姐解个闷。
至于大师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说话,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师姐肯定是愿意的。说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块抄手砚,呵一口气,与大师姐显摆显摆。
白首这天又在宅子外路过,门没关,白首哪敢触霉头,快步走过。
郭竹酒便压低嗓音问道:“小个儿大师姐,你有没有觉得那白首喜欢你?”
裴钱如遭雷击,惊道:“啥?”
郭竹酒惊讶道:“这都看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去问白首,他肯定说不喜欢?但是你总听过一句话吧,男人嘴里跑出来的话,都是大白天晒太阳的鬼。”
裴钱一拳砸在床铺上,嚷道:“气死我了!”
郭竹酒低头擦拭着那方砚台,唉声叹气道:“我还知道有个老姑娘经常说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么以后大师姐就算是太徽剑宗的人,师父家乡的那座祖师堂,大师姐的座椅就空了。岂不是师父之外,便群龙无首了,愁人啊。”
裴钱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贴了字条写了名字的,除了师父,谁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声,道:“那就以后再说,又不着急的。”
裴钱突然说道:“白首怎么就不喜欢你?”
郭竹酒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他又没眼瞎,放着这么好的大师姐不喜欢,跑来喜欢我?”
裴钱双手抱胸,呵呵笑道:“那可说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与大师姐说笑话哩,谁信谁走路摔跟头。”
裴钱扯了扯嘴角。
裴钱轻声问道:“郭竹酒,啥时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垂着头道:“我说了又不算的喽。爹娘管得多,么(没)得法子。”
裴钱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好心的难听话,你再不爱听也别不听,反正你爹娘长辈他们,放开了说,也说不了你几句。说多了,他们自己就会不舍得。”
郭竹酒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搁在桌上的行山杖,她趁着大师姐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帮着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后连脸蛋都用上了,十分诚心诚意。
“大师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呗?”
“为啥?凭啥?”
“背着好看啊,大师姐你说话咋个不过脑子?多灵光的脑子,咋个不听使唤?”
裴钱觉得与郭竹酒说话聊天,心好累。
“大师姐,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可香呢!”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烦不烦人?”
然后裴钱就看到那个家伙,坐在门槛那边,嘴巴没停,一直在说哑语,没声音而已。哪怕裴钱故意不看她,她也乐在其中,若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带劲了。
裴钱无奈道:“你还是重新说话吧,被你烦,总好过我脑阔(壳)疼。”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记得牢些。”
裴钱看着那个脸带笑意的小姑娘,怔怔无语。
一袭青衫站在了门槛那边,他伸手示意裴钱躺着便是。
陈平安坐在郭竹酒身边,笑道:“小小年纪,不许说这些话。师父都不说,哪里轮得到你们。”
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瞎晃荡,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邻居府邸墙头上当只小野猫,因为身边跟着师父,所以显得格外规矩。
有个相熟的少年趴在墙头那边,笑问道:“绿端,今儿咋个不过关斩将了。我这两天剑术大成,肯定守关成功,必然让你乖乖绕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头,一脸茫然道:“你谁啊?”
少年见郭竹酒给他偷偷使眼色,便赶紧消失。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访,也只是将郭竹酒送到了家门口,婉拒了亲自出门迎接的郭稼的邀请,没有进门坐坐。毕竟隐官一脉的洛衫剑仙还盯着自己,宁府无所谓这些,郭稼剑仙和家族还是要在意的,至少也该做个样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着郭竹酒往里边走,随口说道:“在那边跟你的小个儿大师姐,聊了些什么?”
郭竹酒说道:“爹,你就算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郭竹酒是谁?是那大剑仙郭稼的女儿,不该说的,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郭稼低下头,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问道:“可我娘亲就不这样啊,嫁给了爹,不还是处处护着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亲那边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师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剑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装可怜,娘亲都烦死你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姥爷私底下都找过我了,让我劝你别再去那边了,说算姥爷他求你这个女婿,可怜可怜他吧,不然最后遭灾最多的,是他,而不是你这个女婿。”
郭稼早已习惯了女儿这类戳心窝的言语,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应该也习惯了,一家人,不用客气。
郭稼原本满是阴霾的心情,如云开月明了几分。先前左右找过他一次,是好事,讲道理来了,没出剑,虽然还是佩了剑的,自己比那大剑仙岳青幸运多了。郭稼其实内心深处,很感激这位佩剑登门的人间剑术最高者,方才那个年轻人,郭稼也很欣赏。文圣一脉的弟子,好像都擅长讲一些言语之外的道理,并且是说给郭稼、郭家之外的人听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儿绿端能够去倒悬山,学那宁姚,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来不打紧。只是别看女儿打小喜欢热闹,偏偏从来没想过要偷偷溜去倒悬山。郭稼让媳妇暗示过女儿,可是女儿却说了一番道理,让人无言以对。
郭竹酒说她小时候,费了老大劲才爬到自家屋顶上,瞧见月亮搁放在剑气长城的城墙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结果等她长大了,靠着自己去了城头,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月亮离着城头老远,够不着,所以她就不乐意走远路了。剑气长城的城头那么高,她铆足了劲蹦跳伸手,都够不着月亮,到了倒悬山那边,只会更够不着,没意思。
这次左右登门,是希望郭竹酒能够正式成为他小师兄陈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应下来,题中之义,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随同门师兄师姐,一起去往宝瓶洲落魄山祖师堂,拜一拜祖师爷,在那之后,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游历别处,若是小姑娘实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剑气长城。
郭稼觉得可以。
佩剑登门的左右开了这个口,玉璞境剑修郭稼不敢不答应嘛,其余剑仙,也挑不出什么理说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说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说道:“爹,来的路上,师父问我想不想去他家乡那边,跟着小个儿大师姐他们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违抗师命,拒绝了啊,你说我胆子大不大,是不是很有英雄豪杰味?”
郭稼心中叹息,笑问道:“为何不答应?浩然天下的拜师规矩多,我们这边比不得,不是只要传道之人点头答应,头都不用磕,只是随便敬个酒就可以的,你还要去祖师堂拜挂像、敬香,好些个繁文缛节。你想要真正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就得入乡随俗。”
郭竹酒摇摇头,道:“什么时候师父回家乡了,我再一起跟着。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谁照料?”
郭稼使劲绷着脸,苦口婆心劝说道:“下次打那蚊蝇飞虫,收着点剑术,莫要连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师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说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进一只蚊蝇,您就拿我是问,砍我狗头。”
郭稼与女儿分开后,就去看那花圃。女儿拜了师后,成天都往宁府那边跑,就没那么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独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团锦簇的凉亭内,看着团团圆圆、齐齐整整的花圃风景,却高兴不起来,若是花也好月也圆,事事圆满,人还如何长寿?
所以郭稼其实宁愿花圃残破人团圆。
宁府那边,宁姚依旧在闭关。裴钱在与白嬷嬷请教拳法。种秋在走桩,以充斥天地间的剑意砥砺拳意。曹晴朗在修行。崔东山拉着纳兰老哥一起喝酒。
陈平安离开郭稼和玉笏街后,去了趟越开越大的酒铺。按照老规矩,掌柜不与客人争地盘,只是蹲在路边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气喝完了那枚小暑钱的剩余酒水钱,陈平安只得自己跟少年蒋去结账付钱。蒋去壮起胆子,说他前不久与叠嶂姐姐预支了薪水,可以请陈先生喝一壶竹海洞天酒。陈平安没答应,说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剑气长城的极好名声,有那丁点儿瑕疵。身为读书人,不爱惜羽毛怎么成。
陈平安优哉游哉喝过了酒,又与身边道友蹭了两碗酒,这才起身去了新的两堵墙壁,看过了所有的无事牌名字和内容。
之后陈平安便拎着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处,使劲挥动着那苍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桥下的说书先生,吆喝了起来。
冯康乐第一个跑过来,顾不得拿上那只越来越沉的陶罐,他在二掌柜耳边窃窃私语,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难处,让二掌柜识趣些,别说错了话。陈平安笑着点头,作为报酬,让冯康乐走街串户帮自己招徕听众去。得了二掌柜保证不会揭穿自己的许诺,冯康乐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了句“好兄弟讲义气”。
陈平安瞥了眼冯康乐,孩子立即吐吐舌头,轻轻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然后边跑边扯嗓子喊人,说那书生击鼓鸣冤城隍阁的故事终于要开场了。
说书先生等到身边围满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这才开讲那山神欺男霸女强娶美娇娘,读书人历经坎坷终究大团圆的山水故事。
只是讲到那山神跋扈、势力庞大,城隍爷听了书生喊冤之后竟是心生退意,一帮孩子们不乐意了,开始鼓噪造反。
早干吗去了,光是那城隍阁内的日夜游神、文武判官、铁索将军姓甚名谁,生前有何功德,死后为何能够成为城隍神祇,那匾额楹联写了什么,城隍老爷身上那件官服是怎么个威武,就这些有的没的,二掌柜就讲了那么多那么久,结果那麾下鬼差如云、兵强马壮的城隍爷,竟然不愿为那可怜读书人伸张正义了?
陈平安发现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转头去与小姑娘求些来,不承想小姑娘转过身,破天荒地,不给瓜子了。
冯康乐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二掌柜揭老底,赏了陈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么直接说结局,要么干脆换个痛快些的新故事说!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你就一个人坐这儿喝西北风去吧。”
其余孩子都纷纷点头。
果然还是那些饮酒的剑仙眼光好,二掌柜心是真的黑。如此窝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听也罢。
只见那二掌柜一手举起竹枝,一手双指并拢,好似抖了个剑花,晃了几下,问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庙,可有人记得那副只说了一半的大门楹联?”
一个少年说道:“是那‘求个良心管我,做个行善人,白昼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间一张床,魂定梦稳’。”
陈平安笑着点头。
少年问道:“先前就问你为何不说另外一半,你只说天机不可泄露,这会儿总不该卖关子了吧?”
陈平安说道:“再卖个关子,莫要着急,容我继续说那远远未完结的故事。只见那城隍庙内,万籁寂静,城隍爷拈须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游神皆无语,就在此时,乌云蓦然遮了月,人间无钱点灯火,天上月儿也不再明,那书生环顾四周,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崩地裂,自己注定救不得那心爱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头撞死,再也不愿多看一眼那人间腌臜事。”
冯康乐听得揪心死了,浩然天下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嘛。
如今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二掌柜倒好,只会丢我冯康乐的面子,以后自己还怎么混江湖?是你二掌柜自己说的,江湖其实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边的小江湖,练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突然,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膝盖上,道:“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就在那书生命悬一线的此刻,只见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庙外,骤然出现一粒光亮,极小极小。那城隍爷蓦然抬头,爽朗大笑,高声道:‘吾友来也,此事不难矣!’笑开颜的城隍老爷绕过书案,大步走下台阶,起身相迎去了。与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言语了一句,书生将信将疑,便跟随城隍爷一同走出城隍阁大殿。诸位看官,可知来者到底是谁?莫不是那为恶一方的山神亲临,与那书生兴师问罪?还是另有他人,大驾光临,结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此事如何,且听——”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给说书先生递过去一把瓜子,嚷道:“不要下回分解,今儿说,今儿就说,瓜子有的,还有好多。”
那个说出城隍庙大门楹联一半内容的少年,恼火说道:“别求他,爱说不说,听完了这个故事,反正我以后是再也不来了。”
只见那说书先生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后使劲一抹竹枝,接着道:“细看之下,转瞬之间,那一粒极小极小的光亮,竟是越来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现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颗颗,聚拢在一起,攒簇如一轮新明月。这些光线划破夜空,遇云海破云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岳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龙蛇修道人、市井坊间老百姓,皆是惊醒出梦寐,出门开窗抬头看。这一看,可了不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赶紧嗑起了瓜子,道:“莫催促莫催促,嗑几颗瓜子先。”
磕过了瓜子,陈平安继续说道:“越是临近城隍庙这边,那书生便越是听得雷声大作,好似神人在头顶擂鼓不停歇。书生既担心是那城隍庙老爷与那山神蛇鼠一窝,可心中又泛起了一丝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终究有一个人愿意帮助自己讨还公道,哪怕最后讨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愿了。人间到底道路不涂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气凝神,竖耳聆听。
“书生忍不住一个抬手遮眼,委实是那亮光越来越刺眼,以致只是凡夫俗子的书生根本无法再看半眼。莫说书生是如此,就连那城隍爷与那辅佐官吏也皆是如此,无法正眼直视那份天地之间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们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庙在内的方圆百里,如大日悬空的白昼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会有此阵仗?”
冯康乐试探性问道:“是那过路的剑仙不成?”
与冯康乐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边的小姑娘使劲点头:“肯定啊,陈先生说过那些剑仙,人人心底澄澈,剑放光明。”
陈平安说道:“不错,正是下山游历山河的剑仙!只见那为首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剑仙,率先御剑驾临城隍庙,收了飞剑,飘然站定。巧了,此人竟也姓冯名康乐,是那天下声名鹊起的新剑仙,最喜好行侠仗义,仗剑走江湖,腰间系着个小陶罐,咣当作响,只是不知里面装了何物。然后更巧了,只见这位剑仙身旁有一位漂亮的女子剑仙,名为舒馨,每次御剑下山,袖子里都喜欢装些瓜子。原来是每次在山下遇见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这位女子剑仙也不索要银钱,只需给些瓜子便成。”
冯康乐呆若木鸡,回过神来,赶紧挺直腰杆,差点迸出泪花来,激动万分道:“这个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难为情,满脸通红,还有些愧疚,今儿瓜子还是带得少了。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嗖嗖嗖,不断有那剑仙落地,个个风姿潇洒,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气势惊人,女子或者貌美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数但是还不够有数的城隍老爷都有些被吓到了,其余辅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荡,一个个作揖行礼,不敢抬头多看。他们震惊万分,为何……为何一口气能见到这么多的剑仙?只见那些大名鼎鼎的剑仙当中,除了冯康乐与那舒馨,还有那周水亭、赵雨三、马巷儿……”
光是姓名就报了一大串,在这期间,说书先生还望向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着急嚷嚷道:“我叫石炭。”说书先生便加上了一个名叫石炭的剑仙,而那个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赵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脸来。
若是说书先生的下个故事里,还有剑仙赵雨三,那就听一听,没有的话,还是不听。如何知道有无那同名同姓的剑仙赵雨三,陋巷少年赵雨三当然得先听过了下个故事,才知道有没有啊。
之后的故事依旧曲折,孩子们依旧是挑挑选选,听那自己喜欢听的想要听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边和远处,终究是一个人没走,听完了那个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剑仙都登门祝贺,书生与心仪女子,历经坎坷,千难万难,终于拜堂成亲了,从此美满,故事结束。
往往故事一结束就散去的孩子们和那少男少女,这一次都没立即离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只是这一次,说书先生却反而不说那故事之外的言语了,只是看着他们,笑道:“故事就是故事,书上故事又不只是纸上故事,你们其实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是往后越是这样。以后我就不来这边当说书先生了,希望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来当说书先生,我来听你们说。”
陈平安拎着小板凳站起身。
有个孩子怯生生道:“陈先生,你是要回家乡了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有,我会留在这边。不过我不是只讲故事骗人的说书先生,也不是什么卖酒挣钱的账房先生,所以会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陈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后,突然笑着转头,高声道:“欲知后事如何……”
许多已经起身挪步的孩子们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声,可是嗓门真不算小,喊道:“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喃喃道:“余着,暂且余着。”
裴钱练拳勤勉,就像在当年的落魄山竹楼,就怕哪天师父突然就要赶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没有师父在,就不够好。
今天白嬷嬷教拳不太舍得出气力,估摸着是没吃饱饭吧。但是裴钱觉得没关系,因为她觉得自己即将破开四境瓶颈了!这让裴钱欢天喜地,笑得合不拢嘴,与白嬷嬷说了好些话,因为裴钱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剑气长城多留几天了。
不承想还来不及与师父报喜,师父就带着崔东山走下斩龙台凉亭,来到演武场,说可以动身返回家乡了,就是现在。
裴钱望向大白鹅,大白鹅无奈摇头。没办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师兄拧不过。
裴钱倒是没有撒泼打滚,不敢也不愿,就默默跟在师父身边,去她宅子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竹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头这么大做什么,下一场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离开宁府了,在大门口那边躲会儿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与种老夫子一起出现在宅子门口。
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宁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师刀房年迈女冠与老剑仙坐镇的那道大门。
只不过崔东山半路去了别处,说是在倒悬山的鹳雀客栈那边汇合。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
裴钱低着头。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陈平安笑着收下。
裴钱抬起头,轻声说道:“师父,我在师娘那边桌上留下了些东西,记得与出关的师娘说一声啊。”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忘记的,回了落魄山,跟暖树和米粒说起这剑气长城,不许光顾着自己耍威风,与她们胡说八道,有什么说什么。”
裴钱红着眼睛,点头道:“都听师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师父去远游,只有这一次,是师父留在原地,送她离开。
反而更加伤心。
那么以后自己还要不要独自离开落魄山,去闯荡江湖了?把师父一个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怜的。
陈平安回头望去,一个小姑娘飞奔而来。
裴钱总算开心了些,心想若是这个小师妹竟敢不主动来见自己,就要损失大了。
郭竹酒蓦然双脚站定,然后一个蹦跳,飘落在裴钱身边,笑容灿烂道:“小个儿大师姐,要与师父离开了,哭,快给我哭起来!哭完之后,就放心些,有我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嘛。”
裴钱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来了,摘了其实空荡荡的小竹箱,递给郭竹酒,说道:“说好了啊,是大师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见面,你可不能还给我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竹箱,半点折损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过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劲点头,道:“大师姐只管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小竹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会说话,这会儿肯定笑得开花了,会说话都说不出话来,光顾着乐了。”
裴钱伸出手,命令道:“竹箱还我。”
郭竹酒道:“大师姐行山杖也借给我呗,小书箱加上行山杖,绝配啊。我肯定每天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笃笃笃戳着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黄泥地,都给我走遍了才罢休。”
裴钱满脸委屈,借了小竹箱还要得寸进尺,哪有这么当小师妹的,所以立即转头望向师父。
陈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见着了郭竹酒,还了你小竹箱,再借给她行山杖。”
裴钱朝郭竹酒一挑眉头。
郭竹酒点头道:“也行吧。”
然后郭竹酒拉着裴钱走在一旁,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郭竹酒送了裴钱一只小木匣,说是小师妹给大师姐拜山头的赠礼。裴钱不敢乱收东西,又转头望向师父,师父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种秋说道:“种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着急返回宝瓶洲,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我有个朋友,叫刘羡阳,如今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不过崔东山应该不会与你们同行,他在家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悬山,与他多借些神仙钱。游学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种秋笑道:“已经与他借过一次钱了,再借一次也无妨。”
陈平安说道:“此次游历,在剑气长城,我没有太顾虑种先生的武学修行,对不住了。”
种秋摇头道:“这种客气到了混账的言语,以后在我这边少说。”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客气话。
种秋最后说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对的时候,不是道理本身有问题,而是人有太多难处和意外,明明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到最后又有几个人喜欢那碗饭,又有几个人真正想过那碗饭到底是怎么个滋味?”
陈平安点头道:“我多想想。”
种秋欲言又止,还想说些劝慰言语宽心话,只是看着这个青衫年轻人,觉得好像没必要,便不说了。
裴钱轻轻喊了一声师父,便说不出话来。
郭竹酒背着小竹箱,开始掰手指头,应该是在心中数数,看看大师姐何时会哭鼻子。
裴钱眼角余光瞧见了郭竹酒的动作,便顾不得伤感了,这个小姑娘真烦人。
曹晴朗与先生作揖告别。
陈平安轻轻挥手,然后双手笼袖。
送别他们之后,陈平安将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门那边,然后自己驾驭符舟,去了趟城头。
城头上,左右问道:“都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皱眉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有些怀念裴钱、曹晴朗都在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大师兄对自己会客气些。
陈平安轻声道:“我若是希望大师兄答应先生,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就不该拒绝老大剑仙,应该在落魄山祖师堂那边,点燃本命灯。这样一来,大师兄至少就不用因为我留在这边,多出一份顾虑。”
左右说道:“话说一半,谁教你的?我们先生?谁给你的胆子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么与郁狷夫说的那句话?难不成道理只是说给他人听?心中道理,千难万难而得,是那店铺酒水和印章折扇,随随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卖了挣钱的?这样的狗屁道理,我看一个不学才是好的。”
陈平安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往往言语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看样子确实被自己气得不轻。
没关系,陈平安早有应对之策,道:“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钱、曹晴朗他们在落魄山,怎么都会常去看看。大师兄如何教剑,我相信大师兄的师侄们,都会一五一十与我们先生说,先生听了,一定会高兴。”
这次轮到左右无言以对。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忘记剑气长城的人?”
左右点头道:“自然,但依旧无大用。”
陈平安又问道:“儒家和佛家两位圣人坐镇城头两端,加上道家圣人坐镇天幕,都是为了尽可能维持剑气长城不被蛮荒天下的气运浸染、蚕食、转化?”
左右说道:“对于三教圣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当年与先生辩论落败,去了亚圣一脉,学问精深,所以你别觉得亚圣一脉如何不堪。我们读书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损,便挠心挠肺,怨怼全部。也别觉得礼圣一脉有了个君子王宰,便去认为世间所有礼圣一脉的儒家门生,皆是君子贤人。”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如此一叶障目。”
桐叶洲的君子钟魁,便是出身亚圣一脉。
左右问道:“那崔东山,临行之前,说了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琐碎事。”
左右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当年除了先生,没有人见过少年时候的崔瀺。我们几个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跟你如今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还是一直相信,这个世道会越来越好。”
左右笑道:“理当如此。”
陈平安转头说道:“大师兄,你若是能够多笑一笑,其实比那风雪庙魏晋英俊多了。”
左右反问道:“不笑不也是?”
陈平安微笑道:“我觉得是,只是不知魏晋如何觉得。”
左右“嗯”了一声,道:“回头我问问看。”
陈平安补充道:“还需看魏晋回答问题,诚不诚心。”
左右点头道:“有理。”
师兄弟二人,就这么一起眺望远方。
相熟之人,各去远方。
就像今天,陈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刘景龙带着白首,与太徽剑宗的一些年轻剑修,一起离开了剑气长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无例外。
剑气长城又是一年偷偷过,又是一年春暖花再开。
这一次宁姚闭关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实这才是最常见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没有破境,只是龙门境的底子越来越好,与宁府和晏家算是彻底混熟了。
晏琢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倾囊相授,剑术精进较多。
陈三秋依旧是那个喝过了酒后,总觉得墙壁要来扶人的浪荡公子哥。
董画符还是无论走到哪儿,买东西不用花钱。
叠嶂酒铺的生意还是很好,墙上的无事牌越挂越多。
据说齐狩闭关去了,此次出关一举成为元婴境剑修的希望极大。
庞元济常去叠嶂酒铺买酒,因为铺子推出了一种新酒——极烈。就是价格贵了些,一壶酒酿,得三枚雪花钱,所以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非但销量没降,反而卖得更多。不过庞元济不缺钱,而且剑仙朋友高魁也好这一口,所以庞元济总觉得自己一人撑起了酒铺烧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叠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传,越发抠门,一次性买再多的酒也不乐意便宜一枚雪花钱,还要反过来埋怨庞元济买这么多,其他剑仙怎么办,她愿意卖酒,就是庞元济欠她人情了。
庞元济忧愁得不行,他喝什么酒水都好说,可是高魁嗜酒如命,如今又因为温养本命飞剑,到了一处紧要关口,一下子就从好似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变成了揭不开锅的穷光蛋。这在剑气长城是最常见的事情,有钱的时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闲钱,没钱的时候,就是一枚铜板儿都不会剩下,还要东凑西凑与人借钱赊账。
不过庞元济如今最感兴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时开张贩卖。
铺子这边的帮忙长工,不知为何,不再是那两个灵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换了三个人,一个少男一个少女,还有个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叠嶂的街坊邻居。不过手脚伶俐的反而是那个年龄最小的,酒鬼赌棍们都喜欢没事就逗弄这个小家伙,因为别看孩子年纪小,脾气恁大,管你是不是剑仙,敢赊账,没门,敢多拿酱菜多要阳春面,便要挨他的白眼,酱菜还是会给端上桌或是送去路边,只是孩子没个好脸色。
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二掌柜都深居简出,几乎没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门勤快,才能偶尔见着自己师父。见了面,郭竹酒就询问大师姐怎么还不回来,身上那只小竹箱如今都跟她处出感情了,下一次见了大师姐,小竹箱肯定要开口说话,说它喜新厌旧不回家喽。
宁府那边,纳兰夜行有些忐忑,主动询问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姑爷这么个练剑法子,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些,真没问题?他纳兰夜行都不忍心出剑了。
白嬷嬷也着急,只是小姐在闭关,找谁说去?所以让纳兰夜行去城头找一找姑爷的大师兄。
纳兰夜行一想也对,去了那边,结果姑爷的那位大师兄更狠,说你纳兰前辈若是觉得小师弟找你练剑,耽误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让小师弟来城头这边练剑便是。
纳兰夜行黑着脸离开城头,白嬷嬷在门口那边守着,一听左右这番气人言语,差点没忍住就要去城头理论,给纳兰夜行劝了半天才拦下。
劝完之后,纳兰夜行心里偷着乐。被左右称呼了一声“纳兰前辈”,得劲,喝酒去!明儿姑爷再找自己练剑,就别怪纳兰爷爷我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没个轻重,管不住飞剑力道。
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之后,天地间就有了那暑气升腾。
这一天,陈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双手笼袖,背靠着亭柱,纳着凉打盹儿。
城头上,左右睁眼起身,伸手按住剑柄,眯眼远望。
城头以南,黄沙万里,遮天蔽日,汹涌而至;沙砾滚滚,竟是高过了剑气长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左右两端的蒲团僧人与儒衫圣人,各自同时伸出手掌,轻轻按住那些白雾。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圣人,盘腿坐于极高处,他举目望去,视线所及,脚下云海自开一层层。
有个孩童模样的羊角辫儿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头上,对着一壶没揭开泥封的酒坛发呆,这会儿开心得打了几个滚儿,蹦跳起身,眼中光彩熠熠,稚声稚气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离开城头!北边境界够的,来凑个数!”
陈清都缓缓走出茅屋,双手负后,来到左右那边,轻轻跃上墙头,笑问道:“剑气留着吃饭啊?”
左右默不作声,佩剑却未出鞘,只是不再辛苦收敛剑气,向前而行。
剑气长城以外,黄沙如撞上一堵墙,瞬间化作齑粉,难近城头咫尺。
不但如此,那堵无形的剑气城墙不断往南而去,滚滚黄沙随之倒退数十里。
最终天地恢复清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北方城池那边,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纷纷收剑停在南边城头上。
最终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剑仙如云。
陈清都,左右。
董三更,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岳青,宁连云,吴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孙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剑修李退密……
北俱芦洲韩槐子,宝瓶洲魏晋,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剑湖郦采,邵元王朝苦夏……
陈清都望向远方,笑呵呵道:“如今有那个老不死撑腰,胆气足了不少啊,好些个新鲜面孔嘛。嗯,来得还不少,老鼠洞里有个座位的,差不多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