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沉默不语,拿出一张报纸摊在安景云面前,上面清清楚楚,头版头条,发展对外经济关系的指示。她虽然是家庭妇女,但不是一字不识的文盲,更因为年纪大看得多,对外头的风向还是有数的。
这些事,安景云私下也和徐正则讨论过,自然也倾向于暂时不会再变,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做。但习惯了谨慎做人,哪怕有十成把握,仍然低调再低调,免得招来风险,更不在安友伦面前打包票。而可怜的安友伦,作为惊弓之鸟这些天思来想去,已经掉了六七斤体重。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老太太坚持道。
安景云一滞,“把毛毛也带上,那老二呢?在我眼里她跟老大毛毛一样,但她总归是不同的,带去岂不是讨人嫌。只不带她一个,她……也是晓得伤心的。”徐蘅早就闹着要跟徐蓁一起去,被她好不容易用一斤巧克力的承诺哄住。
“那就只带毛毛。放到过去也是老大守门户,老小闯江湖。”老太太横了一条心要不讲理一回,这会咬定不松口。
话是这么说,但安景云也思量过。明摆着老大念书艰难,小的不成问题,而且老大就算出去也会想着亲爸亲妈,小的眼下已经靠不住,何况将来,不压着不行啊。
她眼一红,“外婆,你帮我想想,以后老二怎么办?我比毛毛还小的时候,姆妈就走了,阿爹又被关了起来。有什么吃的用的,我先给信云,只因为我是姐姐。到插队两抽一,又是我这做姐姐的去。我那时才多大,体重只有七十斤,倒要挑上百斤的担子!本以为日子总算要好了,谁知又生了老二这个讨债鬼,我……”
安景云泣不成声,老太太在她说到“姆妈就走了”已经心软,眼泪跟着落下。那时节卫淑真带着阿四走,两相比较,老太太只好跟去照顾更小的阿四。有什么办法,一个人也不能拆到两边用。
但事关毛毛的未来,老太太不能松口。她看得清楚,要是徐蓁走了,那安景云必定铁下心砍断毛毛高飞的翅膀。
两人相对流泪,谁也不肯让步。
旁边伸来一只小手,用手绢抹掉老太太的泪水。安歌冷静地对安景云说,“妈妈,我来劝老太太。”
安景云求之不得,但连傻子都知道有好处才放手,以小女儿的聪明劲,怎么可能平白做好人?
安歌不理安景云的心理波动,拉起老太太进房,反手拉上房门,还落了锁。
“你啊-”老太太见安歌这份善心,又是叹息,又是难受。
安歌把窗也关掉,不留给人偷听的机会,才偎进老太太怀里,“阿太担心我,我全明白的。”
老太太心里又是一酸。安歌细心替她抹掉泪,“阿太,我说过的,将来要带你陪我上大学。”
老太太点头,安歌又说,“我说到做到,你是信我的。”老太太又点头,安歌笑道,“我妈肯定不信,她不信我能独立生存,也不信我能照顾别人。就算给她下保证,她也没这个胆去相信。但万事万物都在变,与其现在我空口说,不如将来走着看。”
老太太惊道,“毛毛,你别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
安歌摇头,“不会。靠人人跑,每个人只有自己最可靠,我要把这个概念教给她们。妈妈想把我们绑在一起,但没必要,以后的世界不需要这样做。而且,照顾不等于万事自己动手,有能力自然可以雇人来做。”梦里五阿姨去世前瘫痪在床一年多,用房子和股票、存款换来舅舅、小姨的尽心照顾。房里香花常换,只要有一点要求,那俩无不赶紧满足。
她拉起老太太的手,“对我来说,越不欠任何温情,将来越可以自由自在。妈妈给我付了五年多生活费,从上月起我决定每月给她钱,供她一辈子生活费。”
老太太又是一惊,但不是为了钱,而是安歌平静语气中的决然,“毛毛,她……”
安歌笑道,“老太太别担心,我不怪她也不怨她。她被坏日子吓怕了,恨不得事事控制在自己手上,但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我也不是一时冲动,想了很久……很久……”
老太太轻轻摸着她的小卷发,“你才多大,累不累啊……”
安歌把脸贴在老人怀里,闭上眼睛享受慈爱,“还好。”
与其将来被拖累,不如从根子上着手治。将来的果与今天的因有关,如果徐正则身体康健、安景云事业更上层楼、徐蓁考上大学、徐蘅自力更生,那么,在时代巨变前渺小的每个人,至少可以过得好些。
安景云听不到屋里的动静,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眼看时间一分分过去,心急如焚。
徐蓁会意,轻轻敲门道,“老太太,我要睡觉了。”
房门打开,徐蓁和安歌面对面,见安歌表情平和,反而生出了一点歉意:父母偏爱的是自己。
第二天安友伦一行准时出发。
课间休息钱浩辰又晃过来,“你再聪明也没用,你妈妈不喜欢你,留你在家照顾斜眼。”
方辉拿起铁皮文具盒,“信不信我打歪你的脸?”
钱浩辰躲在讲台后,“君子动口不动手。”
方辉不受激,“我还是个孩子。”
※※※※※※※※※※※※※※※※※※※※
谢谢大家!
谢谢翡冷的地雷!
第五十五章 家宴
家里少三个人, 正如安景云所料, 老太太反而省力。
不用做两个孩子的午饭-谢老师快人快语, 已帮安歌姐妹仨办好食堂用餐的资格。
原打算搬家后再开始,但借着这回安景云等出门,老太太让安歌和徐蘅在学校吃午饭。她接下钩花的手工活, 省下一顿饭就能有大段时间做事。
晚饭只要准备三个人的, 炒两个菜再烧个简单的汤就够。
父母不在家,徐蘅也老实。
徐正则出门前把徐蘅叫过去,在门框上砸断一根竹尺, 放话说如果回来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就用另一根竹尺打她,打到竹尺断掉为止。
竹尺的断裂、门框的白印, 给徐蘅留下深刻印象。好几回安歌听到她自言自语,“我很乖,我听老太太话, 打起来好痛的。”
安歌无语。不知道的外人听了,没准还以为老太太虐待残疾儿童。
第三天开头跟前两天一样, 平静无波。晚饭后院子里突然热闹, 徐正则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最显眼的是一辆深绿色的二十八吋自行车。跟市面上国产自行车不同, 它有盏锃亮的车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