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的话出口,宋用臣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曾陪太子读书过,亲耳听过程颢讲课——这是皇帝和皇后下的命令,让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各自确认一下程颢的讲学水平,要回来禀报的——淳德君子,如沐春风,韩冈可谓是善于评人。
但后一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过分了,谁听不出其中隐含的攻击?
淳德君子?
士人若能被人赞一句君子,肯定是不得了的褒扬。论语中说了多少有关君子的条目?按圣人论君子的话一条条的做到,总不是圣人,也是淳德全道、
和于阴阳的至人了。
可皇帝被赞一句淳德君子,那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做臣子的道德和做天子的道德能一样吗?帝尧也不过是‘钦明文,思安安,格于上下’,能按论语里的条目来约束?宋襄公倒是君子呢。
司马光还知道要编《资治通鉴》,以供君王借鉴,这是要教皇帝做君子吗?!肯定不是。史书上勾心斗角的事太多太多,读史读通了,做人做事都不会是一板一眼、可欺之以方的君子了。
宋用臣甚至看见天子的眼皮也眯了一下。如果没有面瘫的话,他觉得官家现在的表情肯定会是冷笑。
宋用臣也想冷笑。师生之谊也就这样了。就跟王安石、韩冈的翁婿关系一样,一争起所谓道统,就什么情面都不讲了。
韩冈知道他的话会让人怎么想,所以他继续说道,“有德方可以驭才。有才无德,致乱之源。”
他可没打算那等浅薄的言辞来贬低程颢和他的学派。那样实在是有失体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喜欢背地里攻击他人的小人了。
“昔有殷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可谓文武双全,惜其以智距谏,以辩饰非,故而身死国灭,徒留殷墟使人凭吊。又有隋炀,能为诗,能用兵,惜其不恤百姓,身死国灭。近有李存勖,善骑射,胆勇过人,习《春秋》,通大义,灭梁立唐,不负‘生子当如李亚子’之叹,可惜有始无终,皇图霸业终为画饼。”
没有德行的约束,才高了就会成为祸害。或者换个说法,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若从程颢学,最后当真一切能做到知行合一,做一个淳德君子是没问题的。结果再坏,也不会坏到纣王、隋炀和后唐庄宗的那般结果。也不会像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的花鸟皇帝,书画才艺名垂千古,可好端端的国家却在他手上完蛋了。
——当然喽,知行合一是最难的。孔子的论语,没读过的都不能叫读书人,可有几个能按照上面的标准去做?不过韩冈也不会是在百日宴上预言‘总要死的’那样的蠢——
听到了韩冈接下来的一番话,宋用臣愣了,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顼也好像有些楞,过了片刻才在沙盘上画着:‘气学何如’?
德行也好,才能也好,赵顼对太子初步的要求肯定仅仅是坐稳皇位,至于明君昏君就看他自己日后的表现了。可一个皇帝怎么会不希望皇太子的才能更出色一点?
韩冈坐正了身子,端端正正的回答赵顼:“气学之要,在于一个‘诚’字!”
人人听得糊涂,赵顼也追问:‘何解?’
“月常在。日长明。一加一不会为不为二。白银再怎么锻炼也不会变成赤金。天地间的道理在此,人人可见,人人可思。需要的只是诚心正意。纵一时会有腐草化萤的谬误,但仔细去观察,就能辨明是非真相。横渠谥号曾于明诚二字择其一。明者,明于道也。诚者,诚于实也。明非不佳,实‘诚’字不可缺也。行本于实,心诚于实。”
赵顼眨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听出了一点兴趣来,敲敲沙盘,示意韩冈继续说。
“唯有格物,方能致知。”韩冈继续说着,“所以气学要教授的是怎么格物,而不是灌输致知后的结果——慎思之、明辨之,不经思辨,非为真‘知’。”
韩冈不需要攻击其他学派,气学——或者说科学——其研究现实,解释现实。对于自然规律,不得不诚,不能不诚。这一点,只要开始学习气学,就会被关乎
‘此即为诚?’赵顼的问话更加言简意赅。
“能欺人,可能欺天吗?只有诚。”
这话是有道理,前面听得迷糊的向皇后点着头,她现在是听懂了。天不可欺,所以要诚。
韩冈敛容正座,气度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