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禹的心重重的跳了几下,然后尖声叫起:“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确认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左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竟然被宋国的衙门抓了起来,而且被确认是细作。
他早知道有可能面对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般突然。
但左禹立刻就想明白了,决不能承认罪状。如果抵死不认,还有生归家乡的机会。要是认了罪,这辈子就活到头了,等宋人挖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个同伴,就是上路的时候。
左禹还想再喊两声,但锁在他喉咙上的手立刻就抽紧了,“你这鸟贼,还不老实交代?装什么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受惊的声音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了。
左禹暗地里咬着牙,不过是夹棍、板子,多昏几次过去,然后多攀扯几个有身份的人出来,看他们敢不敢将手伸到赵家女婿身上。
那人放开了手,退到了后面,也不知对谁在说:“晁三哥,这贼子看着就嘴硬,下面可就看你的了。”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三哥,王皇城从陇西调到京城的那几位,如今卖力得很,已经抓到七八个细作了。现在再不卖点力气,你我在皇城司里可就没地方落脚了。”
“这话还要你们说,难道我不明白?就怕他不是啊,挖不出真货,能在王皇城面前讨个好吗?”说话的人明显就是那个晁三,声音阴柔了点,让人听了慎得慌。
“这贼年年都要入京,贩运的又是北货,说他不是细作,谁信啊?!封、钱两个西佬,抓了七八个,都是这样的人。我不信,他们抓的人,全都能挖出真货来。”
“回头再抓几个,别的不说,肯定要抢在西佬前面。”
几个说话的,全都是一口纯正的汴洛京腔,一听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左禹惊怒交加,根本就不是因为看破了自己的底细,而是想要应付上面,超过竞争对手,干脆污人入罪。
左禹明白,这样的人求功心切,说不定什么狠手都敢下。可若是自己攀咬了些大人物出来,他们保不准就敢灭口。
还没等左禹考虑清楚,就听见那晁三再度开口,“不管如何,先问问这左员外再说。好歹是第一个,先拿他练练手。”
话声稍落,左禹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狠的中年男子凑到自己面前,手上拿了个玻璃瓶,瓶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油水一样能够晃动,但在灯下看着带了些颜色,不像是水,也不是像是油。
那晁三狞笑着,凑近了在左禹耳边说,“总是板子、夹棍、钎子这三样,实在太老套了,想必你们这等做细作的也不怕,所以特地为你准备了另外一套,想必你会喜欢。”
他举起瓶子,大声的对周围道:“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的秘传学不来,但我这里还有些宝可以现一现。”
一片捧场声中,晁三打开了瓶塞,浓浓的一股怪味便随着烟冒了出来,闻着像是酸,却与醋差得老远。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晁三。
晁三抬手从左禹衣服上扯下腰带,拿着一角放进瓶中,只浸了一浸,片刻后再拿出来,浸在瓶子里面的那一截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禹干咽了口吐沫,他现在外袍给剥了,但里面的衣服可是棉布质地,连系腰的内带也是棉的,比丝绸结识得多,怎么这一下就不见了。
只见晁三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肉,像是猪肉的样子,也放进了瓶中。
左禹定睛看着,那块放进瓶中去的肉,调到里面后转眼就缩小变黑。
这是什么戏法?
左禹狐疑起来。总是感觉太像是在玩闹了。
晁三冷哼了一声,“爷爷知道你会觉得这是在变戏法,不过爷爷今天教你一个乖,这叫做硫酸,在铁场用来洗铁锈。无物不能化,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要是刀枪在这里面放的久了,不仅是表面的锈没了,连里面的铁器可都会化光掉。要是人沾了,那就少了一块皮肉,时间长了,骨头也会化掉!这可是小韩相公书里写的东西,你们这些贼,就是不读书。”
拷问一向是法司中最大的难题。
三木之下,什么样的口供都能得到。可这样得到的口供,很难让人接受。就是在公堂审案的时候,通过酷刑得到的供词,事后翻案的可能性比正常情况要大得多。为了避免日后公事上的麻烦,亲民官和刑法官们,都不会过多的使用刑具。而想要熬鹰一般将口供熬出来,则都需要时间。
作为一名皇城司中的老人,晁三过去只管探听消息,怎么拷问并非行家里手,不过他有个在铁场的妹夫。
晁三不知道这硫酸是怎么造的,也没兴趣知道。但当他从自己在铁场做书吏的妹夫那边,听说有一种叫硫酸的东西,可以化去皮肉,甚至变骨为碳,立刻就记在心里了。尽管后来他妹夫又说了这硫酸原名绿矾油,过去贵比黄金,如今却便宜了,但晁三完全没听进去,而是给能腐肉蚀骨的功效吸引了。
晁三如此说,左禹仍是有几分怀疑,但当他听到晁三说,“把他的裤子脱了,给那个东西浇上一点。”
本来冻得僵硬的身子,竟急出了一身汗来。
打也好,夹也好,但将胯下之物用药水给化了,那可是生不如死,他顿时拼死挣扎起来。
“铁场里面都是好东西,明儿再弄个几百斤的锻锤来,这边敲着铁砧,那边把人往锤头下送,从脚开始,看看谁能坚持到腰上。”
一边有人扯裤子,一边又听着晁三说得狠辣,左禹快要昏过去了,“我……我……我说!”
……………………
一名身着襕衫的士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此时正脚步匆匆的经过无人的街道。
一路上士子遇到两拨巡夜的士兵,但刚从大图书馆离开的河东秀才,只会有人感叹他的刻苦,没人会冒犯。
在面对夜巡时,士子都是仰着头,爱答不理,只有到了没有人的街巷中,他才会放心的低笑起来。
就连笑声中都带着北方的味道,只是没人听见。
他其实只读过三年书,在辽国也不可能通过举试,但来到南国后,改穿了一身读书人的装束,却是让许多宋人都毕恭毕敬。
他的任务就是搜集南朝的书,医药、农事等实用书籍,尤其是有关气学的,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日他也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去搜集南朝禁中火炮的消息,越详细越好。
可他根本就没去理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肯定还是在书里,只要找到了,就能交上去应付。
当初他在新修的大图书馆中装模作样的时候,曾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韩冈的著作说得都是道理,如果能看明白,就能印证到那些器物上。板甲、霹雳砲、飞船、种痘法,皆是从道理中来。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和器之间,是相辅相成,而并非对立。
放在辽国国中,恐怕没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士子其实也不懂,但说出这番话的人,过了不久便考中了状元,故而就被他铭记在心。
时常泡在图书馆中,没人教授,学问没涨多少,可什么书有价值,什么书没价值,也算是能看明白了。雇人抄书,也不会浪费钱财。
经过一座两层的小楼,书生向楼中张望了一下。正屋中没有光亮,看起来主人还没有回来。
他脚步稍稍沉了一点,又快了少许。
这两日风声很紧,他衷心的希望租了这间屋子的人能够平平安安。
但他也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