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家丁为韩宗儒撑起一面油纸伞,一旁的车夫则恼火的望着天上。
一场大雨,能洗清京师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煤灰,而一场小雨,则只会将天空中的灰土洒在暴露在雨中的马车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街头上的马车车厢上,到处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泥斑。家里的这辆车,回头必须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见不得人了。
居京师,大不易。韩宗儒想着,这话放在现在说,也的确没错。
韩璃上去递了门贴,过了一阵,苏颂的儿子苏诒便出来迎接。
苏颂的府邸原是高家旧第,自高太皇坏事之后,高氏族人纷纷被请出朝堂,甚至京师。大多安置去了西京。脏的臭的,只要是从朝堂上排挤出来的,全都给丢到了洛阳那里去了。
跟在苏诒身后,韩宗儒父子穿廊过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数百亩,比起另外两座相府,更阔大了几分。当苏颂见客的位置,从通常的正堂、偏厅或书房,改到了后园,这就累惨了不擅运动的韩宗儒。当远远看见池畔垂钓的苏颂苏子容时,韩宗儒和扶着他的韩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韩宗儒在家中不受父亲宠爱,几乎没有被招出去见过外客,也没被带着赴过酒宴。尽管家中叔伯辈皆身居显宦,与苏颂也多有往来,可大名鼎鼎的苏平章,韩宗儒还是第一次与之见面。
坐在伞下塘边的苏颂,手持一根钓竿,手上拿着一只银酒盏,也不知是喝酒,还是钓鱼。须发皆白,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坐着的时候,腰背稍稍弓着,比起牛高马大、老而益壮的文彦博,他的外相就显得有些平凡了。
苏颂身旁,还有一青衣人,同在伞下,却是站着。比起苏颂的温润,此人就稍嫌锋利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惯常士大夫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阔腰窄,宽阔的肩膊将青衫撑起,显得极为精壮。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样与苏颂相距甚远。
说是文臣,虽带几分文气,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么富态,要么清癯,少有健硕精壮的外相。可要说是武将,韩宗儒打过交道的一干武将,只要不是外戚荫补而来,却都是以膀大腰圆为荣,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围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苏家子侄,也不似苏颂身边得用的幕宾,更像是从江湖上招徕的护卫。如今市面上的传奇、小说里面,有很多名臣身边都有一个两个听话得用的侠客,就像聂隐娘、昆仑奴一样。
韩家近边境,有近万庄客,数百家丁,设保甲,建忠义社,平日里也养着几个教习,演武习射,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只是看起来远不如面前的这一位。苏颂做了十几年群臣之首,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客倒也是寻常。
韩宗儒的到来,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在韩宗儒过长的注视中,两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韩宗儒见状收慑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于读书不成?暗自告诫,韩宗儒上前两步,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苏颂。
“宗儒拜见苏丈。”
从来没有照过面,还没与苏颂论过世谊,就主动自降辈分,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见面的礼数,倒像是那些攀附权贵的无品士人。
可韩宗儒却不在乎,看到自己,谁不会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韩五、韩六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就没什么脸面,这脸皮要不要倒是没关系。彻底放开,或者说彻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紧张了。
苏颂还没回应,就听得一人道,“我曾听曹公说,家里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国家的十一郎内秀,可惜不读书。”
韩宗儒顿时忘了礼节,努力瞪大一对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苏颂身旁的青衣人。
这绝不是什么护卫了,江湖侠客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逾越到这般地步。这般大胆,苏颂的亲儿子都不敢如此抢话的。
还有,三叔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吗?内秀,不读书。不读书是正常评价,但内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没有多少表现。
最重要的事,这个人跟被封做曹国公的三叔打过交道,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平起平坐的味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
被此人抢了话,苏颂却全无怒意,反而做壁上观。
只听青衣人道:“康公的评价,前半句是对是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半句,倒是说得不对。给六种动物、十一种植物命名,在《自然》上发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么叫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大叫,他是怎么知道的?!
“灵寿韩季柔,就是足下吧?”
韩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阁下是……”
青衣人十分干脆,“我是韩冈。”
韩冈?
韩冈!
韩宗儒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方才惊醒过来。
他竟然真的是韩冈?!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惊涛骇浪,却见韩冈偏头:“子容兄,喧宾夺主,还望勿怪。”
“无妨。”苏颂抬眼,“老夫已经不管事了,只管钓鱼、喝酒、读书,还有何事找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