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一言不发,坐看着童贯跪伏于地,恭请圣安。
童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态度。宫中得势的大貂珰来见皇帝,没有一次能得到皇帝开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后都没一句平身,到最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区别在于,王中正是行礼过后就自己站起来,其他权宦——包括童贯——则是跪着将事情都禀报过后,再拜告退,向后膝行数步才敢起身离开。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当初赵煦赌气,要让王中正这位勋臣难堪,王中正一气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赵煦把气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贯一套礼仪早做得熟极而流,问安之后,跪着低头道,“官家容禀,六月时京师暴雨,福宁殿顶屋瓦多有毁损,当时雨水深重,无法妥善修复,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盖。至七月又暑气过甚,不宜动工。如今已入秋,近日来雨水不丰,正是修缮之时。入内内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资材,欲以尽快修缮寝殿。故奉太后之命,请官家近几日暂幸驾睿思殿,待寝殿整修完毕,再行返驾福宁。”
赵煦默不作声,童贯也没有等着皇帝的回复。童贯过来,只是在尽告知的义务,也就是维修福宁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里面的赵煦,宫中的其他事,都会尽可能的绕开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贯跪着在心中默默数过一百,他就一弯腰,再拜告辞。在皇帝的沉默中,挪着膝盖向后蹭了几步,最后再一拜起身,倒退着出了东小殿。
童贯走回到福宁殿正门口,却见方才离开的高丽小黄门还拿着画守在门外,看见童贯出来,忙上去献宝。
小黄门的知情识趣,让童贯心中暗暗点头,说到底,入宫的异族中,还是数高丽人要聪明一点,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许多,而南洋土著,则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么也调教不好。
童贯接过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回,对着光,照着影,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暗记,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
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童贯放弃了,他将画纸交还给小黄门,“快点拿去装裱,莫要让官家等急了。
小黄门行了礼,急匆匆的就走了,他当然不是为了装裱而着急,而是为了皇帝装钱的褡裢。
画画,这不是皇帝打发时间的爱好,而是为了挣钱。
说出去没人会信,但的确就是为了挣钱。
赵煦关注着店外的东京,,安静的轻舒一口气,
皇宫中,即使最卑微的洒扫宫女和内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没有。
御厨房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产,即使是在冬日,也能准备上最新鲜的蔬菜。从内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制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将作监下各工坊的精心制作,即使是一盘一盏,拿到外面去都是价值千金。福宁宫中,近年经过一番改造,冬暖夏凉,更加适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顶级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这些好处,自然是因为钱——仅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开支就在百万贯之多。而这本账,每年冬日都会准时在邸报上出现。
就像都堂会将国计收支帐按不同部门和项目分类公开,宫中的开支也会公开出来。不过也只有皇帝的花销会原原本本的出现在公开的账目上。
在邸报公开的开销上,太后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仅比太妃多上一两万贯。
宫外的舆论都是太后克己奉简,宽厚仁爱。
但实际上,皇帝和太妃没有任何私房,也没有任何额外收入,过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内库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开支都是出自国库,一分一厘都被控制着。
而太后,造币局出来的铸币税直通新修的永寿宫私库,随时随地都能拿出几百个如意金宝来赏赐——一两一枚的金钱,成色七五金二零银五分铜,标着十贯的面值,实际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贯之多。
皇帝手边,一文钱都找不到。身边的每一样器物,都是登记造册,即使皇帝拿着赏赐身边人,也只会让此人带着皇帝的赏赐去万里之外度过余生。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手边连一点活钱都没有,赵煦空仗着一个皇帝的名头,做什么都要受阻。
皇后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过来时,依礼仪并不需要置办贵重的嫁妆,但王家还是照常例给了不少。如果皇后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赵煦还是能够拿出一些赏赐来收买人心。但自从皇后与皇帝闹翻之后,常住后苑长春殿,一个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会出嫁妆帮衬丈夫一下。
到了最后,赵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画与人,作为赏赐。
这些年来,皇帝被幽禁深宫,在字画金石上颇下功夫,水准已经近于世间一流。
都堂对皇帝拿自己劳动成果赐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宝为记,署了天子的名讳,干脆就放开来让得赏的宫人拿出去贩卖。
当皇帝发现都堂只严禁皇帝的名号牵涉商贾之事,精神大振,不仅拿着字画赏人,甚至设法让身边的宫人帮他出宫贩卖字画。有一段时间,他一天都要写画出十几二十副字画来。
可惜赚钱的日子也只有一两个月,打着赵煦私家钤记的字画市面上一时间出现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这是皇帝的作品,各处书画店铺的收购价格陡然间降到了一副只有一两贯的水平。
即便拿着这些字画出去贩卖的内侍暗地里声称是出自天子之手,但这种说法实在是无法取信于人。
此外,自古以来,所有的书画名家,不与士人唱和往来,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赵煦出不了门半步,如何能混进樊楼夜客中?到头来,赵煦就只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
当童贯回到宣德门后,福宁宫的小黄门业已拿着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几家字画店中随意挑了一家,走了进去。
掌柜的认识小黄门,一看见是他,就笑脸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换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黄门点头,将画小心的在黑漆的柜桌上铺开来。
掌柜眼中精光闪烁,看看画,又看看小黄门,心中正在盘算这什么。
小黄门操着有些别扭的官话催促着,“能给多少到底,俺着急,要回去。”
“要裱起来也要花钱的!”掌柜敷衍着小黄门。谈判时,最先着急的一方必然是输家,他可不急。
但那边小黄门也仅仅是多说一说,并不是很急的样子。
掌柜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翻,开出来一个还算合理的价码。
小黄门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了,转头就拿着卖画的钱回去复命。而就在他身后,掌柜脸上油滑的表情彻底褪去了,变得专注而用心,他仔细的看了一遍画面,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叫了一名小二代为看管前台,他脚步匆匆的转回了内室,这一幅画,他要好好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