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坦白,就让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确认了,韩冈派了女婿王祥来引路,的确有其用意,“兴学会是以兴学为宗旨吧,该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兴学会虽然还没成立,可听到这个词,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会、自然学会、蹴鞠和赛马总会,有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难,有间学校就行。不过,学校里面得按照兴学会的规矩来做。”
“什么规矩?”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育理念,统一的教育规范,统一的学年设置、学科安排,统一的升学考核机制。”王祥熟练的说着拗口的辞藻,富直柔连蒙带猜明白了王祥的话中之意——加入学会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这一点问题没有,要求很简单,如果仅仅是管理权的话,富直柔愿意全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能由韩冈掌总,他担心的只怕韩冈不想管。
然而见到韩冈的时候,富直柔却没敢分心去考虑兴学会的问题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冈辞职,从京师返回关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而韩冈的容貌,与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擅长养生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是三十许人的样子,年轻而充满精力。
这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韩冈一直都病恹恹的,不知能打消掉是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刚驾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总是一副随时夭折的痨病鬼模样,没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机正带动起打桩机,咚、咚、咚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
轰鸣的机器之前,韩冈指着被高高卷起的冲锤,“这里是乐游中学的主教学楼,四层高,十六间教室,总共要往地底打进十八根支撑桩,才能将楼给撑起来。”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打桩机的吵闹,“乐游原黄土堆积,遇水可能会沉降。校舍不能马虎,只能多花点时间了。”
富直柔不知道韩冈想说什么,思维莫名的有些呆滞,“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经算便宜了。水泥、钢筋、砖石、黄沙,这些工业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价。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厂一直都办不好。”富直柔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点心里的怨艾。
韩冈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很认真的跟富直柔分析,“工厂办不好,有时势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因素占大多数。”
想起家里叔伯兄弟,想起洛阳的那些贵人衙内,想起乡间见过的那些财主,富直柔觉得韩冈的分析一点没错,“相公说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韩冈很干脆的带着富直柔离开工地。
工地上尘土飞扬,噪音严重,不是说话的地方。
从工地上离开,富直柔跟着韩冈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路边上能看见指示通往青龙寺方向的路牌。
韩冈解释道,“风景名胜附近的道路上都设这些路牌,方便游人,免得迷路坏了兴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问。
韩冈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德政,而是为了让城市更好的运作。城市管理是门大学问,要在东京和京兆府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点的官员都难以胜任。”狭窄的石台阶梯直通乐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这个时代,变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难爬起来。”
韩冈的话,如当胸一拳,直捣富直柔心口,闷得他连附和都开不了口。
“偏偏还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还要拖着别人。”韩冈对富直柔说,“季绅你能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脱离那个烂摊子,并不打算卷入那浑水中。”
“……”富直柔此来瞒着家里,他的行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韩冈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扫兴。
“其实季绅你没有拿到家里的许可吧?”
韩冈的微笑仿佛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骗他,只能点头。
“你家伯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稳重这是没话说的,富家能维持门楣不倒,多亏了他。不过呢,也可能是太稳重,对于变化的应对,有些慢了。如今京西局势多变,事机万端,错综复杂。以不变应万变,在过去或者是一个好方法,但如今就显得过于迟钝。”
富直柔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从外人嘴里说出来,却又不那么舒服。勉强的说了一句“是”。
也许是看出了富直柔的不自在,韩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季绅你来京兆的时候,在车上遇到了点事?”
“是。车上有人被刺杀,小侄正好撞上。不过也正好遇上了五郎。”提到来时车上发生的案子,富直柔就又想起韩铉的嘱托,心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韩铉的船。
“还真巧了。”韩冈漫不经意的点头,说,“韩铉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域,得等几年才能回来,季绅你这些日有空的话,可以跟他多聚一聚。”
‘西域?!’富直柔心中顿时一凛。
仔细分辨韩冈的话语,感觉上这位宰相像是在惩罚他的儿子一般。
“趁年轻得多走走,如今西域也不算远了。”
好吧,可以确认了。
其实韩铉在富直柔看来,在高门显宦的子弟中,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又有自己的想法,还能笼络人,就是野心大了点。可对于他韩家人的身份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问题。不过韩冈看起来并不是很欣赏韩铉的作风。
富直柔之前被韩铉拜托了一些事,在见韩冈之前,心里还有些忐忑。现在韩铉要被流放,这让富直柔松了一口气。
“西域啊,小侄也想去一趟呢。多走走,多看看。现在京西那里,各家都是鼠目寸光,就是见识少了缘故。”富直柔停了一下,下定决心,“各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过去可是没有这个问题。吵闹少不了,但是不会动刀动枪,动辄要人性命。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过去想也不敢想。”
“那依照你的想法,京西里的局势,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侄说不好。但是依照常理来想,这伤口不及时清理的话日后只会化脓溃烂,变得更加严重。”
韩冈点点头,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青龙寺的正门展示在眼前,而回头后向,新中学的工地就在脚下不远。
日头渐西,远近一片金色的光芒,富直柔正观察着新生的都市,忽然听见韩冈的声音,
“季绅,你若不急着回家的话,就在工地上做一段时间,有些东西可以学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