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114节(1 / 2)
“我们劝了她很久,包括我,对不起。”贺继威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爱她胜过爱你,我是不希望她出现任何意外的,我也不断地恳请她引产,以后没有孩子,或者领养一个孩子,都可以。我不想失去她。”
“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她是个看上去很好说话,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她每次都哭着说不要伤害贺予,她说你很怕,她能感觉到,只有她可以保护你——她认为是她的错,是她太疏忽了,才导致了那次的感染意外。”
那个少女、女人、母亲、妻子,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仿佛犹在耳畔——
“别杀他……我能感觉到他……那是我儿子……”
“不要动他……可不可以不要动他……你们伤害我吧,怎么样都行,是我的错,我害了他,我想让他活着……他才那么小……你们不要杀他好不好……”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回忆这段对他而言也太过惨痛的回忆了。
他压抑了好一会儿,才能尽量平静地把往事再叙述下去。
“她那时候精神都快崩溃了,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对她进行强制引产,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的预判是她根本承受不起,如果你死了,她会跟着一起丧失活下去的热情。每个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是那种母性特别强的女人,她无法接受因为她的失误而导致的,你的死亡。”贺继威说,“更何况她还很可能再也做不了妈妈了。”
“她那时候终日以泪洗面,人瘦的脱了型,焦虑和恐惧让她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些异常,更别说她染上病毒后还各个器官都开始衰退。她几次从家里跑走……她觉得我们会趁着她睡着要了你的命,她想捱到九个月生产,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拦她了。”
贺继威又是一声长叹:“真的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她会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的。所以在最后一次把她找回来之后,我去找了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那个病毒对她造成的伤害,同时又能尽量保护你,让你在最后一个月安然度过。——他们最后,提供给了我一种药物。”
“rn13。”
“这是实验室制造的一种细胞再生药物,可以对受损的细胞进行完美修复。”
贺予怒了,觉得他是在敷衍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可以让细胞完全修复的东西!”
“有。贺予,你冷静点。有的。”贺继威说,“但你说的也对,rn-13的细胞修复是不完全的,尚在非常初期的研究阶段,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不过从后来的初皇数据来看……”
贺予恶狠狠地:“什么是初皇数据?”
“你看过《生化危机》,记得里面的red queen吗?”
“初皇就和red queen一样,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承受住rn-13的全程治疗而不被折磨到死。它是个模拟数据,象征着一个进行过细胞再生的人类。而所谓初皇数据,就是以此推算出来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对各种疾病的自愈能力。”
“具体的我也没法和你解释太多,但rn—13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希望。所以尽管它很危险,没有做过人体试验,是完完全全的违禁药,我们还是使用了它。这是所有最糟糕可能性里,唯一也许能得双全的破解法。”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草率了。”贺继威说,“但是我没有办法。孕期焦虑症,妄想症,抑郁症……叠加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完全就是混乱的,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折磨到死……那我宁可赌一把。”
窗帘轻轻飘摆着,也像是在对昨日发生的事,道一声叹息。
“结果是,rn13确实战胜了她体内的病毒,以惊人的速度再生了她受损的细胞。她的心情平复下来,最后生下了你。”
“但是rn13注定是一种不成熟的药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细胞再生这个命题,是对人类疾病发出的最终挑战,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初皇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而已。这药确实具有很强的修复功效,甚至连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转,使患者得到挽救。可是它的副作用也在你和你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
“尽管当时的药剂师给你们使用的剂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谨慎,可这一切都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妈妈激素分泌开始变得异常,她的容貌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贺继威似乎直到今日,还很难把丑陋这个词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尽管这已经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但是他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太太,在众多仰慕者中选择了他的女孩,他仍然能记得她最美丽的样子。
贺继威艰难道:“身材也开始走样了……你四岁的时候还勉强有个过去的影子,不像现在这样。”
任谁看过去,都像一只贪婪肥硕的蜘蛛。
美人在芳华正茂时失去艳丽的容颜,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痛苦的事情。
吕芝书一开始还没有觉察,但慢慢地,她就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在社会地位上的“器官衰竭”。
一张姣好的容貌,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善意和方便。
她从小习惯了接受那些羡艳的,爱慕的,欣赏的目光。
人们对她总是友善的,她不知道属于另一种女性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最初还沉浸在身为人母的喜悦中,没有顾及镜子里逐渐像一块融化了的雪糕一样的自己。但后来……
“不好意思,这座位有人了。”
“不行,不能通融。”
“大妈,这件衣服您穿尺码小了,要不我再给您拿一件更适合您的吧?”
她行走在社会中,忽然什么都变得那么陌生。再没人殷切地讨好她,男性们不会因为和她说话而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她被称作大妈,被漂亮的小姑娘们在背地里嘲笑她痴肥的身子,松垮的体态。
她惶惶然地,好像一只被剪掉了胡须的猫,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才好。
更令人伤心的,还是每个旧识第一次看到现在的她时,都会流露出的那种震惊的眼神——无论是否有所掩藏,那种眼神都太过尖锐了,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越来越抑郁,发脾气,砸东西……
有一天贺继威回到家,发现她在院子里生了一把火,佣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把她还是个姑娘时的那些衣物,鞋子,照片……全都付之一炬。
她笑着回过头来,有些下垂的脸颊抖了抖,抖落些狰狞的快意。
——她和过去没有关系了。
她是茧里出来的,异变的人。
“你妈妈变了。”贺继威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厉害……别说是你了,就连我,有些时候也认不出那竟是她来。”
“她爱你,但是她太害怕从你身上看到她过去的影子——让她想起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她自己一直在竭力忘记那些东西。”
“她不再喜欢猫猫狗狗,养花种地,她甚至从我身边绝对地独立了出去,她靠着自己经商,赚钱,当她得到了那种社会地位的时候,她能从别人的恭敬中,依稀想起她年轻漂亮时,所有人对她的那种温柔态度。”
贺继威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伤感:“贺予,她其实真的很可怜。”
“……你不要太责怪她。她没有办法好好面对你,连我都觉得异常的愧疚,更多时候,都是在照顾着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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