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夏坤飞抵纽约肯尼迪机场时,米教授和他夫人早在出口处迎候他了。
米教授夫妇对他的安排想得极周到,他们那卧车的后货箱内装了被褥、床单、米面、罐头、饮料,以至于酱油、盐、茶叶、毛巾、肥皂。送他到宿舍后,米教授夫妇俩一起把东西提上楼,米夫人为他铺了床,说,你一个人远来,一定很不方便,这些都是从我们家里拿来的,尽管用。真使夏坤感动、感激不已。
夏坤是在奥兰多时给米教授挂的电话。他说一定要来机场接他。也苦了他们老夫妇了。夏坤早听说了,美国人重时间观念,讲效益。来美国后,确实有感触。然而,他乘坐的从奥兰多飞往纽约肯尼迪机场的飞机却晚点3个多小时,米教授夫妇就在机场多等了3个多小时。依然是联航班机,从奥兰多直飞纽约的飞机本来可以直航的,却又要走一个三角形,先偏西飞行到芝加哥机场降落,上下人后再飞往纽约。飞机在芝加哥机场一直不起飞,打听才知道,飞机的一个什么部件未到,心里有些紧张,可别出事故!又担心着去机场接他的米教授。
人们都下到候机室休息,夏坤慌忙扔了2.5美元硬币到电话机里,给米教授打电话。家里已没有人了,看来,已出发去肯尼迪机场了。
只好耐心等待。才有心看看这美国最大、最忙碌的芝加哥机场。候机厅有无数个,连廊极宽极长,设有不少商店,如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一般。透过候机厅的玻璃看巨大的机场,飞机不少,各国标志的都有。在重庆,排队候车之事常有,在这儿,夏坤看见了飞机起飞排队,有的飞机要排队一个多小时才能起飞。起降的飞机太多太密了。一位同机乘客告诉他,这个机场平均每10多分钟要起降一架次飞机。真难以相信,然而,那一架又一架不停起降的飞机又使他相信这是事实。又登机后,机内有一位中国空姐,夏坤用普通话向她打听,何时可以到达纽约。那位小姐竟听不懂,用英文说no,又用粤语说,对不起,我不会讲国语。夏坤听懂了这几句话,一笑,写了字条,那小姐看懂了,告之了到达时间。原来这小姐是从香港招来的。夏坤心想,香港就快要回归了,普通话会要普及过去了。
夏坤踏上了美国纽约的曼哈顿岛。《北京人在纽约》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曼哈顿岛上。曼哈顿是纽约的中心区和神经中枢,人口160多万,影响着整个美国。这里高楼挨天,街道成为“林中小道”。号称“世界之窗”的110层楼的世界贸易中心、102层楼的帝国大厦、金融大老板云集的华尔街、联合国大厦、大都会博物馆、洛克菲勒中心、百老汇、美国最大的唐人街均在这里。还可遥望见自由女神像。
到了曼哈顿,夏坤才发现,这儿的华人真多。米教授是知名的美籍华人医学专家,在这岛上的一家大医院里工作,他盛邀夏坤来他们医院学习,费力不已地为他办理好了让他免费学习半年的一应手续。
这真是太难得的机会了。
米教授瘦高个儿,浓眉,年近六旬,精力过人,思维敏捷,说话办事果断、干脆、工作效率高。他每次只带一名学习进修人员,这次,由他亲自带夏坤。夏坤无暇旁顾,被一种紧迫的责任感推动着,到达纽约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上班学习了。米教授对他说,你可以休息一天。他笑道,只有半年学习时间,得抓紧些。
米教授和他夫人来中国参观访问过,也来过重庆,夏坤接待过他们。米教授对国内的变化赞叹不已。他看到过夏坤的论文,得到过夏坤赠送的两本自己编著的专著,他认为很有实用价值。与米教授的接触,夏坤由衷感到,他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技术精湛。他在国内外已发表过数十篇医学论文,多次参加国际会议交流。他奋斗了三十余载,作为一名华人,能在曼哈顿的大医院里当上医学教授、科主任实属不易。他要求下级医师和学习人员十分严格,一分钟也不许迟到。他自己家住曼哈顿西侧哈得孙河西岸的新泽西州,每日上下班来回有近两个小时车路。每天一大早,便自己驾车过来上班,中午不休息,饭后又投入工作。下班时间是没有准定的,有重病人时常工作到晚上10点过,才又驾车回家。长年累月,天天如此。仅每周六、周日两天休息,可以轻松一下,然而,搞科研、写论文、审改研究生的文章等又得夺去部分时间。他对夏坤说,他虽是一名美籍华人专家,但在这儿算是少数民族,他是在拼命干,争一口气,不让人家小看中国人。这种精神,夏坤深为佩服。
除了看门诊,查病房外,米教授还每周两次去为病人做经颅多普勒检查,有三台机子在做。他总是亲自操作,病人都要请他做,他便忙得打仗一般。“doctor mi……”几位年轻的美籍男女医师、墨西哥籍女技术员不停地来叫他,他做完这个病人便又匆匆到另一病人处去。所用仪器与夏坤用的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其中有两台与夏坤用的为同一型号,另一台则是夏坤在奥兰多会议上看到的那种型号。夏坤心想,就仪器和论文水平来看,这几年国内一些大医院也接近或达到国际水平了。一个仪器一个房间,米教授走去时,下级医师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他便及时做检查。需用的图像均用彩色打印机或自动拍像系统拍照下来。自有技术人员分类存放,相片则用快速洗片机在数分钟内洗出来。稍有空隙,米教授便坐到读片机前看图片读报告。是的,不是写,是读。他一边看图片,一边用小型录音机将其看片结果读录下来。下级医师就根据这录音打印报告,由他审签,及时交给病房或开单来的其他医院的医师,同时,还附上图片。工作之忙碌有序缜密细致实值得学习。
医院离黑人区近,来检查诊病者中,夏坤见到的几乎一半是黑人。米教授诊病、检查均一视同仁。他对夏坤说,要获得病人的信任,能有更多的病人来找他诊病和点名要他做检查,除了良好的技术之外,就是良好的服务。他叮嘱夏坤,在病人面前问话一定不能用中文,否则,他要立即对病人解释,以免病人以为是在用另外的语言谈论其病情。夏坤问,何以每个病人均要打印、拍摄图片,米教授答,一是为获得临床医师及其他开业医师信任,多开单子给他;二是为了保留完整的资料;三也是为了应付万一的法律纠纷。夏坤点头,这有一个竞争问题,竞争出效益出质量。想到这儿的律师,心里一笑,他听章晓春说过,美国的律师特厉害,常会怂恿病人来告医师,胜诉后,律师可以得到一半或以上的赔款。有的医疗赔款上百万,一个律师一年做上这么一笔生意,也就大赚了。就想到,来美国之后看到,无论英文或中文的报纸上,都常有整版的律师广告。其中,就有律师写有:专为工伤事故、误医赔偿的征求用户生意的广告,还注明愿意上门服务,无偿免费咨询等。
夏坤就想到了他这院长很头痛的问题,问米教授,有否病人欠账。米教授说,甚少。病人有保险,费用当时就通过电脑输入保险公司了,每月结算。米教授说时,夏坤看见他身边那个墨西哥籍女技术员正用一个扫描器在墙上的收费单上扫了一下,又在一份病历磁卡上扫了一下。她告诉夏坤,这个病人的检查费用已输入电脑了。夏坤就想,自己医院里也有几十台电脑了,早就想联网,像这样会多么方便。也免得科室要有人开单、划价,护士或工人又要去财务科记账等等麻烦手续。就下决心,回去一定要尽快地在全院搞计算机联网。又犯难,他曾找人测算过,没有100万元人民币是不行的。至于,与保险公司联网就更不好办了。中国的人口太多了,国力也不十分富裕,医疗保险的问题说了好几年,由于种种原因和困难,也难以尽快落实。国内也有少数地区少数医院在试点,但愿能摸索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医疗保险办法来。像目前这样,由国家负担的“一人公费医疗,全家享受”的现象确实要改革,否则,国家也承受不了。以自己医院为例,老职工、退休职工不少,公费医疗年年几十万元,年年超支,只好由医院自己补贴……想到这些事情,心绪就又不安宁,一种急欲理顺的迫切心情和责任感又油然而生。
紧张的学习,使夏坤有一种紧张中的快乐和感慨。这个医院和自己的医院相仿,也在闹市大街边,院内有中心空调调节温度,全部有地下工作室和通道相连。进得医院,没有日晒雨淋之苦。然而,回他的学习人员住处却要过一道大街。这日出门,遇见大雨倾盆,一个黑人友好万分地在门外卖伞,4美元一把。夏坤买了一把,心想,回国也好做个纪念。回到住处后,仔细一看商标:automatic 100% nylon made in china,百分之百尼龙自动伞,中国制造。千里迢迢紧急时刻来美国买回一把中国伞,遗憾。也欣慰,真如章晓春所说,中国人、中国货已潮涌般打入美利坚来了。
夏坤住的这幢学生宿舍楼是一位慈善者捐赠的,条件不错,收费不高。4个人用一间套房。套房内有一间共用的20来平方米的客厅兼厨房,内设有沙发、大彩电、大冰箱、微波炉及铝合金厨具。厨具上有4个自动打火的液化气灶头,冷热水24小时均有。客厅两旁各有两间紧挨卫生间的住房。住房内床、桌、书柜、衣柜齐备,式样统一。夏坤就觉得有如住宾馆一样且比宾馆方便,因为自己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吃不完的往冰箱内一放就行了。
住在这学生宿舍楼里,一切都方便。有摆满洗衣机的洗衣房,有钢琴室,有健身房等等。唯打电话不方便。本来,每间住房内都设有两个电话机接线插孔,花50美元电话部门就可以上门服务,为其安装一部电话。而夏坤刚来,也不打算久住,也就没有安电话。这四室一厅的套房内,除夏坤外,还住有两位也是进修学习的年轻姑娘,一位是美国的,一位是意大利的,她俩住客厅那边的两间屋,夏坤住的这边的两间屋子有一间还空着。他和这两位异国姑娘见面时都客气地打招呼,却谁也不串谁的房间,不好到人家房间内去打电话。就只好到一楼过厅的那一部唯一的投币电话去打。
刚住下的当晚,夏坤便迫不及待去给史莹琪挂电话。一摸衣兜才发现没有硬币了。就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换硬币。他挑选了一阵,决定买块他并不喜欢吃的巧克力糖。放了纸币进去,掉下一块巧克力糖来,找出来一串硬币,才去拨电话。拨通了,电脑却告知,对不起,此电话有故障。好遗憾。就又给章晓春拨去电话,他很担心章晓春的景况,后悔自己的失言。章晓春没在,她本来对夏坤说,当天飞回洛杉矶去的。录音电话请他留话。他就说了,小章,请放心,我已平安到达纽约。本想告诉电话号码,可这一楼的自动话机无有人守,自己住七楼,谁会传呼呢,就挂上了电话。心想,他对章晓春留下了米教授的电话的,她会找米教授传话的。就回到了宿舍,收拾完毕,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睡了。却睡不着。在奥兰多时,忘记了问史莹琪的住处,也忘了把米教授的电话告诉史莹琪。否则,如果她那电话老有故障,不就联系不上了么?唉,一别20多载,千万里飞来,已经联系上了却又见不上,多令人失望、不安啊……
就在这个雨夜,夏坤用微波炉蒸了米饭。下饭菜是从超级市场买来的如这儿的一只鸡的价格的大白菜。他在灶上炒了炒,加了油辣椒,又开了一袋涪陵榨菜。吃得美味极了。他正吃时,那位意大利小姐下班回来了,相互道了晚安。那小姐就去冰箱内拿出冰果汁和面包,回屋吃去了。夏坤吃完,开了电视机,又寻了每天都有的一堆报纸来翻阅。这时,门内的对讲机响了,夏坤只注意看报,没有听说什么。那位意大利小姐出来了,去对话机处说了什么,就过来告诉夏,说守门人叫他去接电话。“thank you.”他谢了一声,立即起身下楼去。电话是米教授打来的,告诉他,章晓春来了电话,叫他马上打电话过去。他感谢了米教授,立即就给章晓春挂了电话。
“小章嘛!……好,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小章,还好吧……”夏坤没有听见章晓春回答,想必情况不妙。解雇又咋哪你章晓春又不是没有人要,“小章,不行就回医院去,在国内一样可以发展……你说什么?庄老先生奖励了你?还有我一份?……算了,有我也不要,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就留你那儿吧……”
与章晓春通完电话,夏坤放下了心。章晓春也够机灵的,送他到机场回去后,立即找了孙主任,降低了售价,给了比cm公司还要优惠的条件。孙主任依然买了他们fd公司一台仪器,当然,另一台买了cm公司的。章晓春告诉夏坤,尽管降了价,但仍高于庄老板给她规定的最低价格。
放下电话后,夏坤又后悔了,该向她打听一下史莹琪的电话故障之事,问问一般电话故障何时能够排除。正走时,电话铃声响了。
夏坤过去拿起电话筒:“hello!……”是章晓春来的电话。
话筒里,章晓春柔声地关切道:“夏老师,纽约的温差比洛杉矶和奥兰多低,你一定要注意身体!”
“嗯嗯,这边的晚上是凉些,你放心,老师这么大年纪了,知道。倒是你要注意身体,别太亡命太累了。”
“嘻嘻,夏老师,你有多大年纪哪!在别人面前充老。老师,你不知道,你走后,我好想你……”
夏坤心里莫名一热:“小章,老师也想你呀。”说了这话,又觉不自然,“呃,对了,小章,我想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可她家里的电话坏了,联系不上。”
“你朋友家有传真没有,你可以试一试。电话有故障可以改用传真通话的。”
“啊,这倒是个办法……”
与章晓春通了话,心里很感谢她这么关心自己,又这么及时地来了电话,提供了这么好个信息。急急地掏出宁秀娟给他的那张字条,那上面写得有史莹琪的传真号。高兴极了,立即按那号码拨了。通了,却是传真信号。
夏坤放下话筒,心里万般遗憾、惆怅。想回屋去,听见了一阵钢琴声。他循声走去。是钢琴室内有人在弹琴。夏坤在部队时,当过宣传队长,各种乐器都喜好一点儿。平日在家里,空闲时也常爱听听电视或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有时,也用录音机放了听。这些年来,国外的许多名曲都在国内盛行,他也买了不少中外音乐精选磁带,静下心来听听,确实是一种享受。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推门进去,室内只有一位黑人小伙子在弹琴,见他进来也没有理会,继续弹奏。他那手指头很长,并不十分灵巧,弹得很投入。夏坤就在一旁坐下。前边,有一台29寸的大彩电,他想去开电视机,又没有去,就闭目听那黑人小伙子弹琴,思绪随那琴声飘忽。他想着就在这个城市却不能立即相见的史莹琪,不知她这些年如何过的。他曾听邱启发的老婆赵佳秋说过,史莹琪的婚姻并不美满,深入的原因也说不清楚。那年,同学聚会时,也听另一位女同学说过,史莹琪有段时间很消沉,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也说不清楚原因。就认定是自己的那封糊涂信造成的。不想,她居然来了美国,还攻读博士,在同学里面也算是混得不错。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心里热漉漉地,琪姐,他心里喊,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你!
母亲对他说过,他曾经有一个亲生姐姐,在还未满月时,在西安城的一个冬夜,被母亲闷死在被子里。母亲那时年轻,睡得好死,醒来时,才发现她生怕冻着的女儿已没有气了。她哭得好伤心。开汽车的父亲淌着泪,又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极力宽慰。当晚,父亲抱了他姐姐,到荒山里埋了。母亲每每对他讲起,就伤感不已。他4岁时,父亲患肺结核病去世。而立之年时,母亲患脑溢血病故。现在,结发妻子又离婚外嫁。
他幼年时就想过,孤独时也常想,自己的亲姐姐要是不死该有多么好。
《悲怆》停了,夏坤睁开眼睛。那黑人小伙子站起身来,对他友好地笑。他走过去,坐到钢琴前。弹什么呢,这些国外名曲,他喜欢听,却不会弹,想了想,弹起《二泉映月》,这是瞎子阿炳用二胡拉出的曲子。那黑人小伙子没有走,站在他身后听。他就更用心弹,这曲子不适合于弹钢琴,他还是把这曲子弹完。而后起身,朝黑人小伙子一笑。黑人小伙子又坐上去弹福斯特的《可爱的家乡》。弹完,又让他弹,他就弹了《一条大河》。而后,那黑人小伙子又弹了圣一桑的《天鹅》,他又弹了《纤夫的爱》……一曲又一曲,他俩谁也没有说话,相互用音乐交谈。
夏坤才发现,室内已坐了十来个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男女学生。他们被这东方和西方的音乐召唤来了,都不说话,用耳朵用思维用心声交流共鸣。
那黑人小伙子额头缀汗了,夏坤身上也冒汗了。当夏坤弹奏完《梁祝》时,那黑人小伙子喊了:
“ok!”
夏坤也对他笑:“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