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几天,连晴。进入六月的纽约,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位于曼哈顿东侧的联合国总部大厦,沐浴在滚烫的日光下,灼灼放亮。
章晓春来美国后,第一次有空来这儿观光。她很快乐,下车后,一步两梯登上大街边的石阶,朝执勤的联合国总部保安人员粲然一笑。这位高瘦、严肃的黑肤色的执勤人员抽动了一下面肌,也回她一笑。在这位诱人的中国姑娘面前他没法不笑。
章晓春性格开朗活泼,在国内时就喜好打扮穿着。在这个崇尚优雅的季节,她穿了自己十分崇尚的服装设计师瓦伦蒂诺设计的服装。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强烈、性感、不俗。瓦伦蒂诺非常鲁莽地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韵味融入九十年代的高雅女性身上。他喜欢用明亮的颜色,短上衣加略高于膝盖的裙子,胸部造型极富寓意,收腰的衣服衬托出柔美的女性曲线。章晓春的浅底蓝色暗花的这套服装很是得体,留给光裸的肌肤以最大的面积。
联合国总部大楼前,是一块很大的平地,有几尊雕塑。章晓春首先去看了那把巨大的手枪雕塑。很绝妙的一把枪,而枪管却被无形的强力扭弯变形,耷拉下来。预示着全人类要放下枪杆,举世和平。章晓春双手合十,朝那枪管眨眼,口中念念有词。
但愿永无战火,世界一片宁日。
这耷拉下枪管的巨型雕塑屹立在这儿,与这个连小学生上学也带枪自卫的国度形成讽刺。
“这是美术家的真诚希望,而有人却与这希望背道而驰。”后上来的,背了画具的庄庆立在章晓春身后说。
章晓春盯他幽默地笑:“庄庆,快给我照相。”
庄庆为她拍了枪管下的女人的像。
章晓春又跑过去要与那执勤人员合影,保安人员和气地应允,她就抚抚长发,靠了那一身戎装的执勤人叫庄庆照相,她的头齐他的胸高。“咔嚓”,庄庆拍下了这张戎装边的女人像。
章晓春又叫庄庆为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飘扬的国旗下照了相。
二人朝联合国大厦内走去。参观了会议大厅,去后排的椅子上坐,看了有各国文字包括中文的“全世界人民联合起来”的横标。而后,章晓春去购了邮票、明信片,写上夏坤学习的医院的学生宿舍的地址,投寄给夏坤。她知道,夏坤一直在冷一阵热一阵地集邮。
庄庆很遗憾自己那次没有见着夏坤。像他这样的医学造诣深而又喜好文学、音乐、绘画的院长确实不多。他很想结识这位有业余绘画爱好的医学专家,他想要为他画像,看看自己画出的是形似还是神似,他希望能够形神兼似。他崇尚有涵养有学识有追求的人。他热爱也鄙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他认为,钱,只是一个虚华的外壳,而艺术才是人类的至高无上的灵魂。
章晓春就嘲笑他,你是衣食俱足。倘叫你挨饿三天受冻一日,你就知道钱是最善良最疼人之物。不信你就试一试。
庄庆留了不长不短的头发,络腮胡子,穿着“破”了膝头的牛仔裤。
这会儿,不像乡村教师像一个人们这几年看惯了的艺术家。
出了联合国大厦大门,日光更丽,蓝色的天空中有几团凝冻的云,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位佝偻的美国老人。章晓春拉了庄庆走过去。她走到老人跟前,朝老人友好一笑,老人也朝她慈祥一笑。章晓春坐到了老人身边。
庄庆激动了。他不拍照,取下背上的画板急速勾勒这幅宁静、和谐的素描画。画完,写上了“老人与姑娘”的字样。
在曼哈顿的中央公园的草坪地上,庄庆为章晓春画了一幅人与自然的油画。章晓春曲肘支头,侧卧在草坪地上,日光的七彩将她和草坪地烘托得妙不可言。庄庆用画笔将这妙不可言涂抹成美妙无比的画面。
画毕,庄庆飞快地去买了快餐盒饭来,还买了饮料。
庄庆嚼着牛排:“人与宇宙万物一样,各具有自己的形态和魅力。绘画全靠画家的直觉体验,使这种魅力在表现过程中达到神秘境界。”
章晓春吃着盒饭,笑:“你总在追求纸上谈兵的神秘。你应该更多地面对这个世界。”
“我在绘画中认识世界,画人中破译神秘。比如,我就发现,绘画中的人,她的美不在于她的形体符合某种标准,而是因为她始终处在一种自然运动的和谐和完整之中,显得自然、美好。”
“你总在追求一种虚无的美好。可事实上,任何事物总有正负两面,美好的负面便是邪恶。”
“我讨厌邪恶,追求美好总比追求邪恶好。”
“善良的庄庆。”章晓春看着他,“听我这姐姐一句忠告,你应该同你父亲、哥哥和谐一些。”
“从骨肉情缘上,我没法不与他们和谐,而从观念上讲,我与他们水火不容。”
“那天晚上,你不应该向你父亲大吵大嚷,还拍桌子,这不是艺术家的气质。”
“他不能强迫我。”
“他希望你能继承好他的一半事业。”
“让钱迷心窍的大哥去继承吧。”
“你真是个怪人。”
二人并肩走时,都没有说话。章晓春比他略高。庄庆最讨厌经商之人,认为他们总在尔虞我诈,打着没有枪弹却比枪弹的火药味还浓的战争。对章晓春却例外。
“central park挺大,据说有台湾的台中市那么大。”庄庆边走边说。
“啊,这中央公园有恁么大!”章晓春吃惊,“我们就这么走下去。”
“要看全这真正的大自然就要费些力气。”庄庆不无自傲。
“算了吧你,庄庆,你见到过多少真正的大自然啊!峨眉山你去过吗?”
“没有。”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从山下走到山上,你不停步,也得走上两天。”
“啊,这山不小!”
“长江三峡你去过吗?”
“没有。”
“那儿惊涛拍岸,群峰耸立,有举世闻名的巫山十二峰:圣泉、集仙、松峦、神女、朝云、登龙、聚鹤、翠屏、飞凤、净坛、起云、上升。最绝妙的是神女峰!‘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知道是谁写的吗?”
“不知道。”
“是毛泽东写的。”章晓春说。
“九寨沟你去过吗?”
“没有。”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神往的自然风景区,绵延三十多公里。在碧绿苍茫的原始森林中,散布着大小不等的一百多个高山湖泊,称为海子。在宁静的海子边,有大熊猫散步。在枝翠叶茂的林间,有金丝猴嬉戏。有瀑布雷鸣,松涛絮语,真如世外桃源。一座叫沃诺色莫山的旁边有五花海,湖呈圆形,湖水清澈透明,千年残根沉在水底,形状奇特,五色缤纷。诺日朗瀑布高二十多米,水从高处的林中飞来,突然消逝在谷底的林中,来无踪,去无影,鬼斧神工,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然!还有,我的家乡,那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的重庆你去过吗?”
“没有。”
“你想象得出这些大自然的奇特造化吗?”
“我不用想,我要去看!”庄庆激动起来。
“还有一种大自然,你也一定没有去过的。在中国,发生过成千上万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的大自然的农村去的事情。”
“听说过,那是一场磨难。”
“人在磨难中认识着真正的大自然,见过中国画家李斌的裸体油画:《油灯下的记忆》吗?”
“没有。”
“女知青们,在大自然的田地里日出而作,日暮而归,一身汗一身泥,就在农舍的油灯下裸浴。”
“啊,我一定要见见这画,太有诗意了!”
“不是诗意,是寓意。是来自生活的记忆。”
“章晓春,你说得太好了,我一定要去中国大陆看看,画画你说的那些山水和人。”
“够你画的……”
暮色投林。二人在林间道走着。章晓春看见了林丛内的一男一女两个搂抱的裸体,别过脸去,捂嘴笑:
“这就是你要我看全的真正的大自然。”
庄庆也看见,嘟囔道:“大自然的污染……”
天色已晚,二人无心再玩,从旁路走到大街上。一辆公共汽车正在上人。章晓春要上公共汽车,庄庆已拦了一辆的士,他过来叫她去坐的士。转身之际,章晓春突然看见夏坤坐在公共汽车内,身边还有一位中国女人。她挣脱庄庆的手奔去。公共汽车关门,开走。她喊着夏坤,夏坤没有听见。回身要随庄庆打的追赶,那的士也开走了。
拦了几辆的士,都坐了人。
那女人好漂亮,夏坤把手揽在她的肩头上,他俩好亲热。章晓春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儿。胡乱想了什么,又否定。自己熟悉的老师,不会随便玩女人的。又想,人有善性也有兽性,他一个人远行在这儿,也难保不出差错。唉,夏老师,你可得小心,千万别受骗上当,弄不好会染上病。心里好烦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爱上了自己的老师。此次来纽约是跑生意,内心里却极想早日见到夏坤。她不知道夏坤是否会接受她的爱,就觉得心底像埋了一座火山,时时沸腾着炽热的岩浆,此刻更搅得她难以安宁。
她来纽约前,庄庆提出要与她同来,陪她看看纽约,她不反对,有他同行,自己可以少破费许多。在美国,能够多有一美元算一美元,没有美元,一天也生活不下去。她发现,庄老先生很希望她同庄庆在一起。她明白,庄先生是有图谋的。在这里,谁也不会只付出不获取。而她觉得,要自己与庄庆好,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并不讨厌庄庆,她觉得庄庆丑得不俗,傻得可爱,对她并无邪念。就当他是自己来美国认识的一个小弟弟吧。
庄庆拦住了一辆的士,二人回到宾馆。饭毕,章晓春决定去找夏坤。她只好晚上去,白天夏坤忙着上班学习,是不好去打搅的。她知道,那医院看门的高大的黑人保安人员,没有出入证任何人也休想混得进去。他们会严肃、客气地把你拒之门外。如果要硬闯,他们则会像抓小鸡似的把你请出门外。
走出房门时,她犹豫了。夏坤不会在宿舍里的,刚才,他同那女人乘车,分明向唐人街方向驶去。这会儿鬼晓得他在哪里,她埋怨着夏坤又为他万般担忧。这儿多肤色多国籍的高雅或低俗的女人都有,能让人销魂,老师啊,你可千万别陷入这罪恶的陷阱!
她辗转不安又无计可施,去敲隔壁的庄庆的房门。
庄庆在室内修改着白天为她绘的油画。全身心投入,严肃地眯眼瞄画:“人心难免无邪,你应该原谅你的老师。”
“他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会要吃亏上当。”
“也许你是多余的担心。为什么你总往坏处想。或许那是他的一个熟人或是朋友?”
章晓春心中陡然一喜:“对对,他是对我说过,他在这儿有个朋友!”心中疑虑顿消,又升起股莫名的惆怅。她此时此刻好想立即见到夏坤。
“你该早些休息,明天还有艰苦的生意谈判。”庄庆瞄着油画,上去添了几笔重彩。
章晓春看着画,一笑:“你真费劲。”
“我在塑造大自然的仙女。”
“我可不是仙女,我是十恶不赦一心只想赚钱的商人。”
“你本意并不想经商,你是被迫的。我害你下了海。”
“不是,是我自己下的。现在,我爱上了这苦涩的商海。”
“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不反对。成功了是你的成功,失败了是我和我父亲的罪责。”
“庄庆,你这样不公平。”
“不公平的是我父亲,他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姐姐。”
“为什么?”
“我姐姐嫁给一个大陆来的叫赵勇的商人。父亲反对,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们生意受挫时,父亲也见死不救。姐姐忧愁患病去世了。父亲去祭奠,老泪纵横,才给了姐夫一笔钱。可是,财去人已空。”
“你就此记恨了你父亲。”
“嗯。”
“赵勇,是不是cm公司的那个总经理?”
“是。”
原来,赵勇的前妻是庄先生的女儿,章晓春想:“赵勇这个人我认识,才争去了我们公司一笔生意,也够奸猾的。”
“这根源在商,无商不奸,他没法子不这样。”
章晓春没有说话。庄庆的话没有错,自己这次来纽约,其中一桩生意就是冲着赵勇来的。她已向庄总献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这是楚汉相争时,张良为刘邦献的对付项羽的一条高明的计策,现今,她已用了。庄总夸她有见解,希望她马到成功。庄总获悉了情报,夏坤他们医院要投放一台核磁共振仪,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庄总说,赵勇在抓这笔生意,希望她凭借与夏坤的师生关系,夺过这笔生意来。她一阵兴奋,一阵欲狠狠报复的恶念,就献了此计。
她明天就要主动去找赵勇,要十分地自然,装着完全不知道这笔核磁共振生意,完全不知道奥兰多那令她落泪的事情。要真心诚意去同赵勇谈一笔经销大陆产的移动电话的生意。说明专程来就为这事。赵勇在国内建了经销这种电话的网点,有铁杆朋友,只愁在这边脱销的市场。而庄总,早已通过其在大陆的大儿子找到了返销点。这样,赵勇只把货出口到香港,不用运到美国,他们就又返销回大陆去,就可以双方都捞一笔。赵勇肯定愿意。在麻痹对方的情况下,秘密去见夏坤,夺那笔生意。
生意场上的人,各为其主各为其利,该骗的要骗该狠的要狠。
熬到晚上9点,坐不住了,章晓春提了手提保险箱,拉了庄庆,打的士去到夏坤住处。看门老者为她传呼,告诉她,对不起,夏先生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在医院里加班。
但愿如此,可事实不是这样。章晓春心里不安,就让庄庆陪了她在门外等。这一分一秒好难度过。庄庆嗜睡,坐在门外石阶上打盹。章晓春就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时有男女学生走进走出。她不住看表,后来竟怕看。出入大门的学生渐渐没有了,庄庆已打起呼噜来,她才发现,他打呼噜好响,还磨牙。她想叫醒他,又没有。庄庆陪她玩,为她做这做那,也够累的。现在,又陪她来干他最不愿干的事情,直等到深夜。她也累,可她是商业所必须,是心甘情愿。她的心往下沉,夏老师,夏坤……
快凌晨一点了,没有希望了,她失望了,欲叫醒庄庆回宾馆去。这时,她看见一个人走过来。
渐渐近了,是夏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