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需要她为了讨好自己而诵经拜佛,佛教说莫舍己道,勿扰他心。修行该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号召其他人出于讨好上位者的目的而违心修习此道。
这块木头不知道皇帝在心里怎么想她,她反而觉得很意外,毕竟皇帝自己也是对佛教颇为推崇,居然会说她不喜欢是好事。
圣上的手中也撑了一把紫竹伞,这一般该是内侍做的活计,她往皇帝的身后看了一眼,后面也没有服侍的人,觉得很是奇怪,“内侍监不曾安排宫人在您身边服侍吗?”
皇帝的安危是何等的大事,元韶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那这就该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苏笙将头微微低下,圣上总不能是为了来寻她吧?
“你身边亦有侍女服侍,怎么不见你吩咐她们撑伞?”他今日换了一身素袍,独身走在甬道里也不似平常威仪赫赫,让人难以亲近,“今日略有些不快,朕便出来走走。”
“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您么?”苏笙望着圣上,皇帝训诫她该在雨中穿木屐,自己倒是全然不顾,只穿了平常的高底皂靴,在湿路上坐着,“您不乘辇,也该穿木屐的,回头着了寒凉,今年的夏猎您还亲自上场吗?”
她现在的胆子大了许多,不过皇帝从前就不悦意她拘谨,苏笙肯带一点笑意同他讲话,哪怕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又或是看他自己打了自己嘴的笑话,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的神情舒展开来,“你管的倒是宽!”
他心中烦乱,确有□□不得意的缘故,但也不是全为着她。
皇帝正是因为不愿意同人说起这些,才会独身出来散心,但是不同她说明,似乎又像是承认了她的猜测:“朕与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是今日朝参不顺,与你有何相干?”
文皇帝制定了《仪制令》,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每日辰时要来朝见天子,与君王共商国是,称为朝参。
皇帝到了感业寺,每天也是数不尽的国事,在佛寺的朝参自然不会像宫中那样,单是从人员上就精简了许多,而且皇帝也改为三日一朝,大多数时候还是直接看折子的。
这是前朝的事情,确实是与内廷女子不相干,也不是她能过问的,苏笙微微脸红,她今日走了许久,人也松快了许多,居然敢同天子说这样的事情,她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不言语了。
女子的心是七窍玲珑,圣上瞧她忽然红了脸,以为她是怕自己笑她自作多情,便低声道:“朕倒也想同你计较,但又怕你像现在这个样子忸怩不安,想想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竹伞挡住了苏笙的神情:“您朝参既然已经过了,便该去用些早膳,或者补一补眠,又或寻主持谈经说道,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皇帝所居的北堂离这处并不算近,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能让天子步行到此处呢?
在自己不逼迫她、或者说愿意退到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位置时,她就从一块木头又变成了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会替人打算,会和他大方地说话,哪怕是调侃人也不叫他生气。
但他要是说出真正的情由,她怕是又要拘束起来,皇帝便轻咳了一声:“英国公今天从长安打马过来,同朕随意走了几忽,就到圆空禅师灵前敬香去了。”
英国公原本是留守在长安的,皇帝倚重他,叫他过来倒不一定是因为昨夜温舟瑶的事情,但他去给一个籍籍无名的英宗嫔妃上香,肯定是为了他自己的女儿了。
这就是有阿耶疼爱的好处,以英国公的行事作风,是一定要替温舟瑶向太子赔这个罪的,不过面上归面上,私底下恐怕不大瞧得起这位,慧明法师主事极严,能在这座佛寺里修行的,几乎都是宫中出身,太子的承徽能带酒进来,英宗德妃敢在佛堂饮酒,还不是因为有东宫替她们周全。
虽然圣上顾虑到太子的颜面没有深究,然而经此一事,英国公府怕是也不愿意和东宫结亲,到头来,东宫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笙微微蹙了眉头,小心翼翼道:“圣上,那一会儿能叫温家的娘子见一见英国公吗?”
皇帝本来是要叫英国公即刻往上林苑猎场去一趟,但苏笙这样说了,圣上也便准了,也没有问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夏猎的事情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安排,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只是他这样应允,却不见她展露笑颜,圣上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不过两条青石板的距离,忽然像是闲聊一样问她:“你想你的父亲吗?”
苏笙本来是想福身恭送圣上,自己往回走一走,孰料还没等她的膝盖打弯,圣上又问起了她阿耶的事情,这让苏笙有点后悔没早他一步说出口。
她犹豫了片刻,圣上撑着纸伞回头,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还停下来等她:“不想?”
说起英国公的时候,她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这让圣上忍不住有些妒忌,但也清楚这只是正常的孺慕之情。
有谁不渴望父亲的疼爱呢?她很小就进了皇宫,本来说着英宗贵妃深受宠爱,每年还能叫家人进来探视两次,将来说不准还能归家省亲,可皇帝夺位之后,她就真的被禁锢在这宫院之内,再也没有见过家中的人了,只是家中偶尔会有信来。
圣上这样说,苏笙猜测是想施给她什么恩典,但这份恩典要来也是无用,苏笙摇了摇头:“臣女进宫日久,已经不再想家中之事了。”
阿耶放在她身上的希望悉数落空,苏家白在这个嫡女的身上浪费这么多心血,她权衡利弊,还是不见的好。
“更何况我是个叫阿耶失望的孩子,想来父亲也不大愿意见我。”
她眸中不复之前的光彩,皇帝静静地看着她,朝雾由浓转薄,即便是隔得稍远一些,也能将她的举动看得清楚。
“就因为你不想做太子妃?”圣上很想说若是这样,那做后妃岂不就合了他的意思,但这个姑娘要是听到他这样说,不管认可与否,都一定会生他的气。
苏笙没有留意皇帝到底是说“不想做”还是“不能做”,反正都是一样,圣上现在的模样,肯定是不可能让她嫁给太子的:“这与东宫原不相干,还是因为我人笨,阿耶说,他与阿娘的好处,我半分都没有继承到。”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话倒是耳熟得很。”皇帝轻笑了一声,“好像大圣皇后,也是这样说过朕的。”
第28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大多数望子成龙的父母譬如苏承弼,本身就不是龙凤,但大圣皇后所能到达的位置已然是天下至高,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就显得合情合理,但也正因为如此,做她的孩子会倍感压力。
苏笙对于大圣皇后的记忆唯独那些当不得真的宫廷传闻,她小时生活在民间,对于皇帝当年的种种自然无从得知,只道是皇帝随口安慰她,微微露出笑意:“您这是诓我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要是能有皇帝这样的儿子,应该还是很喜欢的,不过她没有站到那个位置上,更无法理解大圣皇后这种肆无忌惮杀害亲人的女子是怎么想的。
“君无戏言,”圣上反诘道:“朕都已经是被废过的人了,为什么要骗你?”
圣上身为大圣皇后长子,年轻时受到的宠爱最多,这样的太子还能被废,当然是因为大圣皇后不满意他。
但苏笙所能瞧见的皇帝,并非担不起这天下的阿斗之流,只是皇帝能拿自己的过往来安慰她,她却不敢接这个茬:“您说的是,人非圣贤,就算臣民称您一句圣人,可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皇帝被她这样说,却听出了另一层含义,“苏娘子的意思是觉得朕现在老了吗?”
四下无人,连面对圣上的诘问她也不觉得诚惶诚恐:“您是做了祖父的人,难道要我违心称赞陛下是牵黄擎苍、席卷平岗的少年郎吗?”
圣上并无亲子,却被她说得已然是三代同堂的慈祥家翁,龙之逆鳞不可触,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皇帝也没有认真地生气:“小姑娘,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上林苑的夏猎能跟着去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但是男女之间的防备却比宫中少了许多,皇帝要多带一个七品的官员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既然苏承弼没这个福气,那就罢了。
“一个人到底怎么样,并不是由别人来评说的,有人觉得你愚笨,便也会有人称赞你聪明。”圣上淡淡道:“不知道苏娘子愿意相信哪个?”
苏笙莞尔一笑,“也没有人这样称赞过我,臣女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