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撒手不管。
“朕听说这些年来,皇后一直劝着纪氏为朕过继嗣子,尔后另立幼主。”淳嘉“嗯”了一声,又问,“是因为朕对你的冷落么?”
纪皇后笑了一下:“陛下这么说,也未免太小觑妾身了。妾身好歹出身大家,怎么可能为这么点事情,就想方设法的置您于死地?只不过觉得您若不死,必成后患。可惜啊,家里没人听妾身的。不然,纪氏也好妾身也罢,又哪里可能落到如今的处境?”
这让淳嘉微微怔忪:“皇后一早怀疑朕?为什么?”
“因为陛下太好学了。”纪皇后淡淡说道,“我纪氏子嗣众多,妾身幼年时算是乖巧懂事不怎么需要家里操心的,可每日里天不亮起早去给长辈请安、完了梳洗去女学,夏秋还好,冬春人易困倦,每每被侍者摇醒时,偶尔也要发脾气。”
“陛下十五践祚,看似性情胆怯懦弱,又优柔寡断的牵挂着袁楝娘,但从进宫以来,无人督促,甚至我纪氏更愿意您荒废课业,终日嬉戏,而您呢?习文习武,从未有一日落下。”
“就算您表现得水准平平,仿佛不开窍的样子。但在妾身看来,单凭您练习不辍这一点,足见心性坚毅,非同常人。”
“纵观史上由权臣扶持上位、终其一生也未能挣开权臣掌控的君主,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登基之后只管花天酒地,沉迷享乐之中乐不思蜀,连忠臣们的心都要被凉透;要么急功近利,坐上帝位第一天就恨不得联络内外将权臣诛灭;噢,还有一种就是御体欠佳,虽然聪慧,活不几年也就没了。”
“陛下任何一种都不属于,您身强体壮,还自律的让妾身心惊。”
“所以妾身觉得,让您多活一天,对我纪氏来说都十分危险。”
“故此还是早日挑个年幼宗亲过继,到时候从小教着他胡天胡地,我纪氏倒是可以安稳个十几二十年的。”
淳嘉听了这番话,却也没有生气,只道:“皇后真正是明眼人,万幸纪氏没有听你的。不过朕也是好奇,纪氏为何没听你的?朕似乎隐约听说过,纪氏对皇后,颇为防备?”
纪皇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这大概是天命在陛下罢,纪氏显赫三朝,福祚渐衰,上上下下,都懈怠了下来。”
“天命?”淳嘉笑了笑,温和道,“朕有今日是长年累月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的结果,关天命何事?”
至于说纪氏懈怠了,他也是不以为然,“就算朕不被放在眼里,摄政王还在,翼国公在,崔氏郑氏在,纪氏有什么资格懈怠?行宫走水,王陵崩塌,纪氏又何尝懈怠?”
“因为祖父老了,心也软了,不那么管得住底下的子孙们了。”纪皇后拂了拂袖,露出一抹嘲讽之色,说道,“当初妾身给祖父进言,若打算擅权到底,就不要给陛下任何机会,授课宜用不知变通只会死读书的那种;教授武艺的侍卫更该故意说错要诀让陛下自己落下暗疾才是!”
“若是不打算跟公襄氏闹翻呢,就该在陛下对我纪氏心生厌烦之前开始还政,最好再下力气将陛下朝明君教导。”
“如此不但能够得到陛下的感激与信任,百年之后还在史书上落一个忠贞的清名。”
“但公襄氏福祚未衰,纪氏没有篡位的可能。”
“祖父倒是偏向于还政……不过么,陛下也知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哪!”
从神宗一朝后期开始,纪氏就大权独揽。
孝宗时候,差不多是只手遮天。
到了本朝吧,摄政王有着摄政之名,实际上联合郑氏崔氏,也不过与纪氏分庭抗礼,甚至还经常落在下风。
邺国公海西侯敏阳侯这两代人,兴许还记得当年筚路蓝缕的艰辛。
可他们的下一代,出生的时候纪氏已经非常的兴盛,他们在这种高人一等里长大,如纪明玕那是连给淳嘉表面上的尊敬都有些懒洋洋的,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权势,将他们做主推上帝位的淳嘉当成真正的天子那样,去敬畏,去辅佐,去掏心掏肺,去做低伏小……
他们怎么会愿意?
纪皇后面色终于流露出些许悲戚:“当初,妾身就跟祖父说,如此大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但祖父总以为,我纪氏在朝在野经营多年,就算有朝一日得了天子厌弃,顶多放弃爵位官职,归回桑梓,从此粗茶淡饭度日。”
毕竟当初纪氏当权时,对于政敌,欧阳燕然韦长空之类,都是贬谪打压,被弄死的并不多,屠戮全家的,那就基本没有。
在精力随着年岁逐步衰退的邺国公看来,纪氏哪怕遭报应,差不多就是辛辛苦苦三代人,一朝回到未发迹前。
“却不想,他遇见了陛下。”
宫殿深广,纵然白昼也点满了烛火。
皇后微微侧首,不让淳嘉看见自己眼中的晶莹,到此刻,她脊背仍旧挺的笔直,坐姿娴雅雍容,丝毫不堕气度,沉声说道,“纪氏遇见陛下是纪氏的不幸,但对于天下来说,他们的的确确即将迎来一位明君!”
“这是纪氏的悲哀,却是天下人的幸事。”
“只是妾身虽是皇后,却也很难说的出来对陛下恭贺的话语了。”
“当然陛下也未必需要妾身的恭贺。”
“当年纪氏追随神宗先帝左右时,是真心实意愿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如今纵然纪氏不存,但这份初心,料想会在陛下手里实现。”
“这一点,他日灵前告慰合族亡魂,约莫也能聊作安慰罢!”
淳嘉静静的听着,然后笑了笑:“摄政王尚在,崔氏郑氏看似臣服实则心思难测,三州之乱堪堪平定却是地方糜烂的彰显,北面的韦纥已有异动……皇后竟就相信,朕会是让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的明君么?”
“您当然会是这样的明君。”纪凌紫偏头过来时眼底兀自泛着水光,神情却是骄傲的,“您当我纪氏是什么?亲政不过经年就能以雷霆手段覆灭我纪氏,使得我纪氏种种手段无一用出,就已败亡!”
“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不是中兴之主呢?”
“您说的这些人这些事,难道会比我纪氏还难对付?!”
淳嘉有些哑然失笑,道:“那朕就谢皇后吉言了。”
他没有再停留,一拂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