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江屿从隔间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领口袖口都系得严整。眼中的迷茫无措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若即若离的笑意,看上去温和又疏离。
但这不太对劲。
或许是江屿尚在滴水的发丝却垂落在胸前,将衣物洇上一片半干的深色;或是刚刚桌面上书卷人物的动作过于露骨,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又或许只是屋内的火炉烧得旺盛。
过于旺盛了。
江屿走过来的时候,萧向翎错开目光。这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身体先于意识本身做了反应。
江屿看见桌子上的东西脚步一顿,随即快走几步将它们收好。
他目前还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示春画的癖好。
江屿坐在萧向翎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铺满书卷的桌案。
抱歉。他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轻声说道。
他给两人斟了两盏酒,素白的指尖仿佛还带有刚刚木桶中氤氲的雾气。
但二人心里却都清楚,这指尖会扼喉,会提剑,会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
江屿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
两人自结识以来,江屿从未以这样认真正经的语调说过话。
而心照不宣地,萧向翎知道,这句抱歉不是在说桌上书卷之事。
继续说。
江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却是笑道,欺瞒萧将军也实属无奈之举,那夜宫宴之事情况紧急,我着实不好暴露皇子身份。
萧向翎被面具遮盖去了大部分神情,看上去毫无波澜。
事实上,江屿的解释可以算得上是搪塞与敷衍,但两人都没戳破。
这件事的逻辑显而易见:江驰滨由于某种原因迫切想要杀死江屿,却被后者提前识破,给自己营造一个服毒却侥幸活下来的假象,以防被人识破,便谎称自己并非七皇子。
在皇上面前对峙之时,说自己府上并无此侍卫,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个谎在众人面前圆起来。
最初隐瞒身份的时候,江屿远远没想到两人之后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的交集。
其他我不多问。萧向翎指尖扣了扣桌面,沉声道,那日我救你之时,你说他日若有机会,必定倾力相报,此话是否还当真?
江屿一愣,隐隐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萧将军所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不过是在朝中挂着虚名的皇子,身子骨又虚弱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见我母妃去了。而将军你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江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萧向翎上身猝然从座位上探起,径直盯向江屿的眼睛中。
那目光有憎恨,有不甘,更多的却还是未能得偿所愿的怅然。
江屿的瞳色那么浅,每份情绪却藏得那么深,纵使将那双漂亮的瞳孔挖出来,也窥不出一星半点。
江屿抬起头,两人僵持成一个微妙的近距离姿势。
他笑意略有加深,目光却愈发冷冽,是装糊涂,萧将军。我是笼中之鸟,但你也不过是牢中之兽,锁头钥匙都被皇上攥在手里,被剥光了衣服锁着,插翅难逃。
萧向翎的目光仿佛要淬出火来。
萧将军,我二哥蠢笨又自私,纵使你为他卖命他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不一样。江屿笑着,天生含情的瞳中映着雪中月色,说不出那个更寒上一些。
我们都算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但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他轻声说道。
温热的水汽在燥热的室温中散开,仓促炸开一片苍白。
萧将军为何不到我这边来。
第19章
江屿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人意外。
眼下形式骤变,从宫宴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朝丞相离奇身死原因未明,江驰滨下毒谋害暴露身陷牢狱之中,太子从火场中求得一生至今卧床不起
唯有江屿,像一把匿在暗处的剑,潜伏到几近腐蚀、钝化,却丝毫阻挡不了他在关键时机横空出鞘。
一把好剑,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光。
有些人天生适合安于高堂,有些人适合为梯,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安于囹圄,非要在这浑水里搅合一番,才算放荡。
萧向翎眼睛紧紧盯着江屿。
那眼中纯粹得只剩江屿的映像,澄澈而热切。
他说: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你想回北疆。
我不想。
江屿诧异抬眼。
萧向翎在北疆立了大功,便被叫回京城拴着,但凡是谁都会替他感到不平、愤慨。
但萧向翎说他不想回去。
莫非是京城的美人太碍眼了?
萧向翎眼尾微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喑哑回荡在江屿耳侧。
我如果想回去,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过来。
江屿无声攥起了拳。
皇上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萧向翎眼中笑意尽消,只余下深不可测,而我,也不喜欢站在任何一边。
既不喜站明立场,那萧将军那日又何必在朝堂之上,非要做七皇子伴读呢?江屿嘲道。
那我奉旨将宫女兄妹二人骨灰送回不归山,七殿下又为何执意要跟过来呢?
江屿语气一顿,没吭声。
萧向翎走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那宫女的兄长不是无缘无故死在牢中的,他在里面好好呆了几十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自尽身亡了?
江屿嘴角紧紧抿在一起,似乎还微微颤着。
七殿下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在堂上面对宫女时略带愧疚的眼神,主动提出要跟萧向翎一齐将骨灰送回不归山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并非毫无预谋,而这些微末的动作完全逃不过萧向翎的眼睛。
江屿,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萧向翎垂着眸子,话语中没有什么温度,我来京城不是被强迫,是为了一些私事,而我没有任何兴趣参与到你们的内斗当中,不会私结党派,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拉拢我。
这段话完全出于江屿意料之外,他永远圆滑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缝,愣了半秒钟,像是没从萧向翎的话中缓过神来。
私事江屿缓慢重复着,低声问道,是你之前提到的故人吗?
江屿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没听到对方的任何答复。
他平日里一向是冷漠的、决然的、游刃有余的,此刻却十分反常地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似乎在他潜意识里面,萧向翎一直是站在他这一方的,两次于生死困境搭手救了他一命。像顾渊、夏之行一样,都会始终站在他身后。
而在这场计划里面,萧向翎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而此刻,江屿的一切神情都隐藏在浓密而颤动的睫毛下,连少见的迷茫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萧向翎蓦然没了继续嘲下去的欲望。
似乎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江屿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指的是去不归山。
明日一早?
可以。
京城离不归山的路程并不算近,而此时京城内部尚乱,皇帝气到咳血精神不振,太子伤势未愈,江驰滨在牢中未被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