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已经寒到透彻,身体防御性地生热,大概是起了低烧;下身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僵硬而无力;而眼睛也干涸得很,目光失去了着落点,便显得散漫而空洞。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哭一场,却发现自己从迈进祠堂的一刻起,一滴眼泪也不想流。
之前心心念念想着为母妃翻案,这似乎成了他十七年生活中唯一的恨意。
在别人的瞳孔中,他总是能看见母妃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人披上官服,他只觉像是衣冠禽兽;他深谙这朝中明争暗斗的虚伪与恶意,也不惮以极深的防备,去敷衍任何状似与他亲近的人。
为的不过是这一刻。
但此时,他却只觉得空虚。
是一种极度紧张过后的、能将人吞噬的松弛与空虚。
案发当时他刚诞生,大多事情都是听夏之行给他讲
若杨人美心善,诞子后众多嫔妃都来看望祝贺。其中若杨与皇后相交最为和洽,对方更是几乎每天都带着太子来若杨府上探望。
那时候太子十五岁。
直到有一天,正当二人交谈甚欢之时,一旁端茶的太监却突然拔刀刺向若杨,情急之中皇后挡在诞子虚弱的若杨身前。
幸而外面兵卫闯进救人及时,果断地朝刺客右手处猛挥一剑。那刺客吃痛,仅是掀翻了桌案便狼狈逃出,最后被捉回,处以极刑。
而就是在那刺客掀翻的桌子背后,竟是粘着一封书信。
皇上赶来后查看,竟发现那信中尽是大逆不道之言,随便挑出一句话来,都是死罪。
信里面附有北疆兵力分布地图,同时还表示自己在京城生活甚是委屈,希望北疆的兄长能发兵扰境,将自己和儿子带回北疆去。
落笔是若杨。
而她正是北疆的和亲公主,北寇首领的亲妹妹。
若杨瞬间吓得面无血色,解释那封信不是自己写的,但皇上气急,见那笔迹与若杨无二,便未相信若杨解释。
案件交予大理寺审理。而那时负责审案的官员,也就是后来的丞相,一口咬定此信为若杨所书,并列出了五条证据。
军力地图乃是重要机密,当时满朝愤慨,日夜上书觐见,请求重惩若杨。
后来,一杯鸩酒,一席红衣。府内女主人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未断奶的孩童。
而后,这十七年的日子都如云烟一般自眼前飘过。
被疏远、被冷落、被轻视,被针对。
只有夏之行亦师亦父,教他诗书,也为他寻了习武师父。
夏之行有意扶他为君主,他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何事。
不愿坐上那皇位,空有一身孤勇,功勋都留给后世而评;亦不甘泯然众人,白负一身武功与诗书,惶然堕落而不知今夕何夕。
沉寂的冬夜蓦地有了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外面的说话声愈发清楚。
萧将军,七殿下说过,不想让任何外人进入。
萧将军还请回吧,除了太子殿下,七殿下现在谁也不想见。
萧向翎
连这名字也显得遥远而陌生,却又如此温和而厚实。
他们的关系实则很微妙。
对方会在他重伤之时日夜照看着,连喂药也要亲手代劳;会在案情水落石出后,仍然选择放回那根关键的物证银针,选择为他包庇,替他欺瞒;会在他深夜出宫困倦疲惫之时,递过一件温暖的裘衣。
江屿向来都不容易被这些小节所感动,最实在、也是他最难以忽视的事情是,对方实打实地救过他的命。
三次。
但另一方面,对方也会在满朝文武面前揪出他的名字,却始终不提愿做伴读的原因;会在那夜交战时束住他的手,不顾阻拦要跳进寝殿中一探究竟;也会在那晦暗的牢中冷眼相对,吐出的讥讽不屑于遮掩半分。
我曾觉得你像那位故人,但现在看,他远非你这样
这样如何?
这样凶狠、这样冷漠、这样刻薄无情、这样寡情薄意、不择手段、不知好歹。
江屿极为讽刺地一笑,这本就是他自己。
但与此同时,恶意的揣测与愤恼宛如毒蛇般缠绕住了他的神智,像一把燎原之火,把濒临崩溃的神智霎时销毁。
他想握拳,却仅仅轻微勾了勾手指。
那位故人是谁?
那位让萧向翎心心念念至今,恍然追寻至今,更不容他人诋毁一分的那个故人。
有多大能耐?
比他好多少?
江屿极少由于他人而自身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
而此刻,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恨意。
他在嫉妒。
他可怜到去嫉妒一个从未见过的、别人口中的人。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许久没了响动,人大概是走了。
江屿垂了垂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唇已经干裂,喉咙嘶哑到说不出话来,轻微用力,便有血腥气从喉管涌上来。
有那么一刹那的分神,他产生了些许近乎癫狂的念头。
活着没什么意思,他想。
门口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回一路响到自己身后。
定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哥。江屿哑着嗓子低声唤了一句,并没回头。
身后人没应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那人从侧边递给他一碗水。
江屿想接过,却没抬起来手。那人便顺势将碗递到他嘴边,动作顺滑而流畅,倒像是经常做。
轻抿了一口,是糖水,有一丝甜。
他这才抬眼向那人望去,目光却在半空中凝滞。
本来应是一怔的表情,却因脱力而只做成了一半。
你不想见我没关系,先把水喝完,别作践自己身体。萧向翎开口。
江屿似是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随后顺着对方喂的动作,将一碗水喝尽。
萧向翎把另一份食盒放在江屿手边,是顾渊煮的肉粥,你要是有胃口也吃点。
江屿的目光根本没沾那食盒,只是目送着萧向翎从前方绕过,随即跪坐在自己身边。
你来做什么?他哑声开口。
昔日清冷温润的声音不再,倒像是重锤碾压过烧红的铁片,一寸寸都带着凄厉的抖。
来看你死没死。对方的回应丝毫不留情面。
江屿一怔,没理会这句话夹带的几分戾气,只是恍惚想起月前自己去牢里看萧向翎的时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今后作何打算?江屿轻声开口,只要你想,这京城拦不住你,北疆也拦不住你,你何时出发,再去寻你那故人?
良久的沉默,久到江屿的眼神几乎要再次失去焦距。
这与殿下无关。那边的语调有些生硬。
江屿却觉自己被这淡漠语气狠狠刺了一下。
萧向翎已经很久没称他为殿下了。
而此刻,这十分生疏的称呼,与那堪称怠慢的语气,却瞬间将江屿满心的戾气尽数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愿正眼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