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重剑,冰舌草,他很难不把这柄剑跟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站在原地,却没说话。他极少感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愕然与困惑,面对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却又不敢相信的结果。
他此时仿佛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像做梦一样。
你应该,能猜到这把剑是什么。夏之行没有力气站起来,便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声音轻得仿若游丝,你猜的是对的。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一点,哪怕只是偶尔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杂记中提到冰舌草需要两把剑中的线索才能找寻到,一把剑韧而软,另一把剑重而刚硬。
而他在若杨曾经来往的书信中推测得知,她极有可能已经拿到冰舌草,一把剑留下在自己手里,另一把剑的位置,是吾心甚悦之。
而在北疆面见若杨兄长之时,贺楼青无意中说,这句话的意思,也由可能指的是若杨所喜爱的人。
他曾以为另一把剑在萧向翎手中,以至于深夜潜入,还闹成了误会;曾以为会在二皇子之人手里,却难以寻得线索;最后觉得可能是在皇上的某间深宫内藏匿着,毕竟他应是若杨所心悦之人。
但它现在就端正躺在夏之行塌下的金属盒中,无处不透露着风尘与时间的痕迹。
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让人没法去正常接受。
冰舌草是全天下人都拼了命去抢的宝物,每次单反有它的蛛丝马迹,必有天下大乱。我并不知道若杨是如何拿到这两把剑,但这个信息当时已经被一些人知道。夏之行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中还透露着堪称绝望的怅然。
我曾经劝过她交出去,但她对这件事情非常执拗,自己留下一把剑,另一把剑托付给我保管。当时软剑的下落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把重剑,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这里。
所以若杨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冰舌草的下落,自己却难免引火烧身,最终被皇后陷害。萧向翎站在江屿身边,替他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但若杨又为何要将重剑放在你这里。
江屿抬起眼睛,眸中却仿佛泛着轻漪的水面,连发出的声音都那么不稳。
你是不是
夏之行斟酌许久,似是的确是没了力气,又不知从何开口。
从你小时候,我就特别关注你,来你宫里找你玩,帮你找教武功的师父,有时间还教你兵法礼法。你被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瞒着你跑去多少次了。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没有直视江屿的眼睛。
这些年我也一直想着替若杨翻案,但需要承受的风险太大,而最大的不确定本身,就是你。他摇了摇头,因为如今最重要的并不是先皇如何看待你,而是你能不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但你,也让我很意外。
你那么勇敢,那么不计后果,虽然若杨可能都完全不在你的记忆中,但竟然会做那么多冒险的事情。很多时候看见你我都在想,如果谁都像你这样敢想敢做,这个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之行有些无奈地低笑,可显然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你和其他的皇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带着几分潮湿的冰冷月色从门外照进漆黑的室内,江屿听见刀剑蜂鸣的声音顺着呜咽的风声传进来,是江淇的兵马靠近的声音,像极了西域月色下嚎叫的狼群。
夏之行终于在这氛围中抬起眼来,眼神中是疲惫而苍老的怅然。
或许你之前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从先皇的指命,把女儿许配给你。他轻声说,因为江屿,我和你,是有着血亲的关系。
第65章
我知道你知道后一定很恨我, 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才跟你说这件事情的原因。我当时没护住若杨,现在可能也护不住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用这条命帮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再把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最后告诉你们。
为什么?江屿忽然哑声问。
他的声音显然是刻意压制过的,却依旧流露出干涩到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沉重着碾磨过。
夏之行把想说的话说完,似是终于放松下来, 连坐姿都几乎无法维持,便向后靠在了床榻边缘上,看上去有几分落魄。
什么为什么?他轻声问着,听着窗外传来的兵器声响又加了一句, 你们该走了。
为什么觉得,我会恨你?
夏之行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仿佛极力控制着自己并不美观的神态,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鲜血从明显的血洞中流了满身, 那已经是一个几乎没有生机的出血量。
还有, 关于冰舌草的最后一件事情, 也是若杨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他岔开话题,冰舌草一直是个被人信以为真的传说, 但是事实上,它只是个传说。这么多年间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的,传闻可以医死人,活白骨的神药, 实则从未存在过。
那剑柄里面,本来就是空的。
无数人听闻一个传说便对其朝思暮想,每个人心底都有难以启齿的欲望和念想,更何况是复活他人亦或是长生不死的奢望,让他们即使挤到头破血流,失去性命,也要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拿到手。
而实际上,这世界上却从来没有像人们臆想中那么美好的东西。
那若杨当初知道真相,却又有意隐瞒,似假而真地将另一把剑藏到夏之行这里,又是什么样的心理。
良久的沉默。
室外的声音逐渐清晰,似是有一波人正在往这边走。江屿有意留下了魏东,探索他们在宫内的踪迹并非难事。
夏之行彻底向后倒在地上,失去手臂支撑的人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浑身上下都松懈地失了力气。
快走吧孩子。他声音很轻,仿佛带着几分释然,无论你之后隐居山园,还是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
江屿忽然猛地从原地跑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攥住夏之行的领口,却又在指尖碰触到猩红可怖的鲜血时触电般地缩回来。
他似是想把人拉起来,但却又无从下手,连声带震动发出的声音都震颤得颠簸剧烈。
所以先皇并非我生父,你才是。江屿牙关咬得死紧,眼中充斥着红血丝,快二十年了,而你现在才告诉我。
空中的水汽仿佛都压抑一般凝成水珠,他的眼眶里有液体在打转,身体的主人却不准它流出来。他质问。却没得到回应。
所以那个害我母妃冤死,为此把小时候的我送去西域,从来不偏向我的皇上,不是我父亲。而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来看望我,帮我寻习武师父,一直袒护我替母妃翻案,最后他的指节攥紧,最后告诉我真相,然后要亲自死在我面前的人。
夏之行几乎要黯淡下去的目光,因为这最后一句话倏地震颤起来,仿佛刚刚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伪装都由于这一句话分崩离析。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朝堂上指点山河的丞相,也不再是被江淇威逼暗算而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只是一个知悲喜的普通人,面对着这普通却深刻的质问,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