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首府的武昌府素为重要的水陆通衢,路通荆襄、岘山之腹地,水扼大江、汉水之主脉。因此地利,商贾极为繁茂,京口以西称为第一。泊税务亭,贾船客舫,不可胜计,衔尾不绝者数里。华清目见盛况,忍不住将李白《赠江夏韦太守》中名句一改,连连叹咏“万舸此中来,连帆过鄂州”云云。
登舸之后,行速非人力可能为,是以从枣阳县至武昌府陆路上快马加鞭的紧张节奏缓和下来。艄公见赵当世、周文赫等人身材壮勇出手也颇阔绰,自是鞍前马后服侍甚周,赵当世等人既得其适,闲情自现。
舷发离岸,不一日,至青山矶,当日微雨酥酥,江风沁凉,陆路上积累的疲敝登然消逝。夜泊春石夹口,一问之下,不知不觉间距武昌府竟然已出三十余里。武昌府数月前遭到过境流寇的袭扰,所以至今多有各地乡勇团练结队往来。赵当世等人住宿的口岸同样驻有一拨江防汛兵,领头是个年过半百的百总。听那百总说,此地乃是武昌府与黄州当中一个重要的中继点。湖广佥事、分巡武昌、黄州监军道袁继咸御贼有道,数月前曾击败了老回回、革里眼等多股流寇,为防流寇复来,近期正陆续自武昌府征发修工兵,前往黄冈修固城垣,城垣长达六千余丈,工程量不小。
袁继咸此人赵当世有耳闻,有政才、长兵略,为人也极正派,与左良玉有些往来。若非有约在身、赶路日急,赵当世其实很想挺想登门造访一番,亲近关系。此外,武昌府亦是明宗室大藩楚藩所在地,楚王朱华奎是个风云人物,早在万历年间就先后牵扯上“世子案”、“劫杠案”等奇事,又因富甲天下甚至惹上了朝廷的注意,就远在西北的赵当世也在茶余饭后听人说起过此类谈资。赵营与楚藩虽说相隔有些距离,可同在楚地,日后免不了会有交集,赵当世亦有拜会楚王的打算。当下既然没得空闲,便只能往后觅一良机与这两人相见。
次日,舸经梅枝夹,到了这一段水路,大江两岸的景色慢慢少了屋舍烟火,多了重峦秀色。到了晚间,来到宿地杨罗洑,却又是好一番人间景象。此地虽非大镇周县,然人口稠密,且渔业极为发达,鱼肥而价贱。赵当世购得大鱼三尾,付百姓帮忙炖成白汤,味道鲜美无比。周文赫、邓龙野及满宁三个哪里尝过这等珍馐,三下五除二就将三尾鱼消灭干净,赵当世只得笑着再购四尾鱼,供三名亲养司的汉子一人一尾吃个痛快,自与华清共食一尾。平日里食量较浅的华清也难得多吃了几口鱼,赞不绝口。
轻舟浮水,一日便抵黄州,相比繁华的武昌府,黄州就显得僻陋安静的多。唐代杜牧曾有诗句“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形容此地之幽远。州治黄冈县一侧背靠的江面烟波浩渺,令人观而豁然抒怀。但另一侧正是袁继咸修建城垣处,倒是热火朝天,多了人气却使整座城少了几分静谧。杜牧、王禹偁曾在黄州出仕,苏东坡、张耒等亦曾在此地谪居,故而城内外也算有些古迹。然而一因时间有限,二因州城实在敝陋,赵当世等人并未久留。
离开黄州途径赤壁矶,多斑斓奇石,直引得华清目不暇给,心情大悦。沿江而下,又一日达回风矶。此地一如地名,水阔无山,风速颇劲。江中多有礁石,洄流湍旋,水急浪涌,走舸遇阻穿行很是艰难。华清此前没坐过江船,水平无风时还好,此时遭长时间猛烈颠簸经受不住,眩晕呕吐,痛苦异常。赵当世抱着昏迷不醒的华清在走舸的乌篷内整整待了一日,后来见华清着实痛苦,便中途登岸,乘马走陆路,与艄公约定在下游某处相会,自返程数里,及入苏东坡诗中“山下兰芽短浸溪”的兰溪镇地带方罢。一行人在镇中休歇了两日,等华清身体恢复七八,始才动身。
一行人驰马到下游名唤西塞山处与三艘走舸重新相会。这山有典故,即张志和叹咏“西塞山前白鹭飞”之地,登船后,江水渐渐平缓。不久遇道士洑,有数百尺青色石壁,表面无一孔洞,周遭则有无数竹树迸根攀缘交络,新奇而可爱。华清被这景象吸引,日前晕船遗留下的苦痛因之慢慢缓解。晚至蕲州,住一夜,晨起于集市购得薄荷、乌梅及熟药等备用,解船上口舌之欲,又防再度晕船。
蕲州之后,顺流即达富池镇。此镇原为军事港口,虽小但是交通孔道,走陆路向南可入江西,向东继续走水路便到了南直隶安庆府地界。离与苏高照的约定日期尚有余裕,赵当世不欲贪赶路程累坏身子,决定休息一日再启程。于是携华清往镇中有名的祭祀汉末东吴折冲将军甘宁的昭勇庙拜谒,完后登卷雪楼一览江景。相识以来,两人极少如此单独共处,自是卿卿我我,将一切抛诸脑后,兜转也不知多久。直到天色晦暗,周文赫三人左右等不见踪影,心急之下四处寻觅,方将二人带回客栈。
富池镇往东,走水路亦可转进江西九江府登名胜庐山。庐山上有名僧空隐禅居,与熊文灿相识。赵当世思及此节,就想临时转道去一趟庐山,但沿江问询百姓,或曰空隐已经远游,或曰空隐已经圆寂,总之庐山已不见其人。当下叹息不止,只惜来不逢时,只能打消念头。
三艘走舸至湖口,艄公们不愿再走,赵当世结了钱,又在当地雇了三艘船。船过彭泽县,两岸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远观秀丽,近了则感震撼。日间日头尚好,可到了黄昏,天候嬗变,凄风苦雨淅淅沥沥。是夜赵当世不令船停,连夜赶路,一行人躲在乌篷内听雨滴打在船板、篷上,噼叭作响、不绝不休。
赵当世见华清略有发颤,即将外袍脱下,给她裹上。华清暗自感动,与赵当世偎依一处,口道:“夜阑卧听风吹雨,身在江面上听着雨声,不觉烦杂,反觉舒心。”
赵当世和道:“秋潮带雨晚来急。”
华清格格笑道:“你当真胡来,诗律一字值千金,你将‘春’改为‘秋’,格调就大不同了。”
赵当世轻抚她鬓部秀发,回道:“‘万舸此中来,连帆过鄂州’,嗯......也不知是哪位女才子将‘扬’字改为了‘鄂’字呢。”
华清哼一声道:“‘春’字为意象,‘扬’字不过称谓,重要岂可同日而语?”
赵当世哄道:“好好好,那么我接一句‘数帆带雨烟中落’,可行?其意境与咱们当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