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大明京畿笼罩在日渐逼近的顺军带来的阴云之下,数千里外,湖广巡抚何腾蛟的心亦是彤云密布。
坐在他对面的堵胤锡同样一脸愁云。何腾蛟刚到湖广的时候,曾以崇祯帝密诏为由,与堵胤锡等人言称圣驾不日将移跸南方,若能提前经营稳固湖广局面,对将来崇祯帝落脚是大有好处的。有着这层激励在里头,堵胤锡、李国英等文武做起事来自是格外卖命。可是,何腾蛟最近接到了北京方面的内部消息,说的却是崇祯帝乃至太子诸亲王南下的可能微乎其微。
堵胤锡是何腾蛟的心腹和重要帮手,何腾蛟对他没有隐瞒,根据所闻,大致讲述了这两个月来有关崇祯帝南迁的北京城政局的风云诡谲。
本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发布了北伐檄文,明廷震动。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李明睿认为“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建议崇祯帝早做决断,舍弃北京南下。崇祯帝见四下无人,对他吐苦水说“朕有此志久矣,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朕志决矣,诸臣不从奈何”等语,意思便是苦闷于大臣们无人能解圣意。
实际上,自从去年时任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在与清廷议和一事中被崇祯帝认定泄露了机密辱没了自己颜面从而借故问罪下狱处死,群臣伴君如伴虎,人人自危。特别是周延儒死后,再也无人有胆量敢与崇祯帝共事,唯恐事情一旦有变,崇祯帝翻脸不认人,最后将黑锅甩给自己。李明睿还算是个胆肥的,反正南迁的事情还没有抖露开来,压力没那么大,便与崇祯帝讨论了相关问题。
早在去年,崇祯帝即以北直隶近蒙古辽东等地,边寇交织,与当时的首辅周延儒密议迁都南方的事宜。这件事通过中官被天启帝遗孀懿安张皇后得知,便与崇祯帝正宫周皇后随后几次劝说崇祯帝及早南迁。崇祯帝一度密令天津巡抚冯元飙聚挽漕的三百艘船泊于直沽口待命,又授意阁臣户部尚书陈演出面率百官固请。但陈演也是生怕担责任,默然不语,崇祯帝无可奈何,且因后来因明清议和,外部形势缓和,便打消了南迁的想法。但陈演忤逆的事崇祯帝一直记在心里。二月中下旬顺军犯晋北,群臣议论急调吴三桂入关抗击,陈演力排众议,导致吴三桂未能成行,最后太原、大同相继失陷,再调吴三桂已经迟了。崇祯帝诿罪陈演,直接骂他死有余辜,轰出殿去,首辅由魏德藻接任。
二月底,自觉兵灾将近的崇祯帝着手进行了一些人事调整,授意内阁票拟任魏德藻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并差遣往天津三卫总督河道事务。任方岳贡为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并差遣往济宁州督办漕运事务。似乎在开始暗中为南迁提前做起了粮饷及通路方面的准备。
不久后,顺军攻克太原府城、进逼大同府的消息传到北京,崇祯帝召集群臣紧急讨论应对策略,自然而然借这个机会将南迁之事正式抬上了桌面。但北京毕竟祖宗社稷所在,如若完全放弃必然令天下失望,所以即便要南迁,必须在明朝宗室地位最高的崇祯帝与太子之间择一人留守,以示守护之心,于是这次南迁问题的核心在崇祯帝与太子谁更适合上展开。
李明睿与崇祯帝早有通气,首先提出相较于太子,崇祯帝更适合南迁以收拢江南士心,更以“亲征”二字代指南迁,给足了崇祯帝颜面。但李明睿毕竟位卑言轻,难成主导,崇祯帝的本意是用李明睿抛砖引玉,诱导以六部尚书并左都御史为首的七卿重臣揣得自己的意思,替自己说出想说的话,自己好假装被动接纳,这样日后有变秋后算账,责任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换作往日,必然有出头鸟来逢迎崇祯帝。可江河日下,群臣经过一系列的政治动荡,对崇祯帝的秉性早就心知肚明,且顺军日益进犯,臣子中不乏出现了自保为先的心思,自然无人再进行政治投机往崇祯帝圈好的陷阱里跳。因群臣人人怀此心思,崇祯帝希望中的场面并未如期而至。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主张“皇帝自然守社稷”,南迁之事应该由太子代行,并且最好同时分封崇祯帝的另外两个儿子定王、永王出京分封他处之藩,更为保险。崇祯帝大失所望,甩出一句“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济,孩子家作得甚事”,遂罢南迁之议。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不解风情,说李明睿提议南迁是邪说,要求杀李明睿以安人心,崇祯帝大为不快,当面斥责他说你也是邪说而且群起攻击李明睿有结党的嫌疑。以扣帽子为威胁,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
又过几日,大同府失守,局势进一步恶化。崇祯帝借由督师李建泰倡议南迁的奏折重拾南迁话题,说“李建泰有疏,劝朕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何往”,一面顾全着气节,一面实质半公开提点群臣劝自己南迁。但人心惶惶时节,群臣早有定计,工部尚书范景文、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詹事府少詹事项煜等人再次请求崇祯帝先奉太子抚军江南。眼见自己南迁无望,让太子先去南边不失为最后的可行之计,崇祯帝犹豫未定,还是光时亨政治觉悟差些,再度跳出来,出言指责范景文等人居心叵测,“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拿曾把唐玄宗架空的唐肃宗为例,一举令范景文等人不敢回答。
事已至此,崇祯帝自己南下、让太子南下的想法都遭到了反对,心灰意冷,又问抵挡顺军的方略。群臣中不乏清流名士,但求抱定“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想法罢了,哪有什么应对的法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这倒与崇祯帝此前曾说过的“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的傲气相得益彰。崇祯帝左右无奈,不由得勃然大怒,意气上来斥责道:“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尔!”拂袖而去,从此不提也不人提南迁的事
“近闻顺军将进畿辅、薄京师,若是兵灾如此,恐怕阻隔南下道路,朝廷议论至今岂非坐失良机?圣上及太子等再图南迁,已是大势不可为。”何腾蛟言及此处,叹息不已。
“圣上诏辽镇吴三桂、蓟镇唐通、齐镇刘泽清入卫,辽、蓟皆动而刘泽清望风而逃,亏得圣上几日前还补封其为平东伯,却换来这般贪生怕死之徒。”堵胤锡愤然握拳,“还有援剿总兵许定国,新官上任原该好好表现,可是贼将刘芳亮引贼兵横扫晋南,他躲在怀庆府一动不动当起了缩头乌龟。危难见人心,这两人,老师还有什么必要拉拢!”
何腾蛟沉默片刻,道:“仲缄岂不闻橘生淮南的典故?刘、许二人各自为战,势单力孤,受局势所困难以周旋,但若有我等居中调配整合,拧在一起合作发力,他们未必就是现在这副疲态。”
堵胤锡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全凭老师安排。”
何腾蛟忽问道:“仲缄,你可知我今日寻你,事出何因?”
“不是......不是关乎圣驾不能南幸吗?”
“此言不差,此即为事因,但是更紧要的,还是事果。”
堵胤锡问道:“何为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