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将近小亭,听得脚步声的斗篷人站起来,转过身。雨露掠过他饱经风霜的面颊,留下道道滑渍,他似笑非笑,朝赵当世点了点头。
“闯王......”
往昔旧事瞬间一股脑涌上心头,赵当世情不自禁轻呼出来。
“坐吧。”李自成神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沙哑,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那龙虎之气。
“闯王......顺......”赵当世与他对坐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我兄弟相称便是。”李自成笑了笑,“西安、北京都丢了,大顺早没了。”
赵当世长叹一声道:“李大哥,不想你我会在这里再见。”
李自成望着亭外雨帘,道:“自从禹门渡败后,我就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赵当世正身道:“李大哥,你我兄弟,即便刀兵相见,是为国事。你对我的恩情,我绝不敢忘。”一脸肃然,“而今我军近十万将攻太原府城,小弟恳请大哥别再做无谓抵抗。既为自己考虑,也为所部将士考虑。小弟以性命担保,必然保全大哥及将士们的性命。小弟在西安的处置,大哥必然也知道了。”
“我知。”李自成淡淡道,随即轻咳两声,“我起事以来,纵横天下十余年,杀了无数的狗官藩王,烧了无数的仓库府邸,按大明条律而言,实是罪大恶极之人。兄弟能说出保我性命的话,足见心意。”继而摇头道,“但投降二字,他马守应、罗汝才、张献忠等辈能做,我李自成做不到。”
赵当世不忍道:“大哥何必执着。”
李自成道:“人生在世,唯名与利,我不求利,但图名。若名与性命不可兼得,舍命而已。”反问,“赵兄,假若今事倒转,你会投降吗?”
赵当世叹道:“小弟明白。”
李自成忽而起身,洪声贯穿山林,道:“人皆说我李闯好大喜功、贪图名利,奋战十余年只为了爬上那金龙椅,过一过当皇帝的瘾。可谁人又知,我不是自己想做皇帝,而是想给兄弟们找一个出路。”说到这里,徒然自笑,“可惜这些话,十年前说出来没人信,现下说出来,更无人信。”
赵当世道:“大哥既为闯营兄弟考虑,为何还要抗拒投降,拼死到底只是白白送了二三万人性命。不是小弟自夸自满,如今强弱分明,太原只要一开打,大哥必无胜算。”这几日,围城明军接连不断朝城里射带有劝降书信的箭矢,极力晓谕利害,李自成定然不陌生。
不过李自成闻言,哈哈大笑。
赵当世以为他不服气,道:“大哥但笑无妨,小弟只是实话实说。”
李自成边摇头边道:“我非不信,实是想到你我初见时的往事,嗟然罢了。”稍稍一顿,往下说道,“往事如烟,都走到这一步了,重提无益。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求你帮个忙。不念旧事,只看在你我兄弟情分上。”
赵当世亦站起来,道:“大哥说,只要小弟能办到。”
“兄弟劝我投降,为我自己,我决不投降。然,论及全军大事,我若死,我营中弟兄必死战以报。兄弟说了,这只是徒死。此等场面,非我愿见,只有我不死,才能保全他们。”
“大哥说的是。”
“我城中兵马虽大多不堪战,但仍有数千精骑,由李过、高一功他们统带。与其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让他们另寻一片天地,找到继续效命疆场的意义。”
赵当世听到这里,浑身一震,尤其是“死在自己人手中”这几个字,更字字戳中他心房。
“闯营与大明相争十余年,终究是鹬蚌相争,让外人占了便宜。我李自成图名,既然没有天命难成汉家之主再振汉家基业,却也不愿成千古罪人,使我汉民受戗受难,遗臭万年。我虽粗陋,这点大义,还是懂的。”
赵当世慨然道:“大哥之言,振聋发聩。有此洞见,小弟佩服。”而后略带着疑惑试探道,“可大哥如何打算?”李自成明言他绝不投降,可又得留下性命以免闯营将士激愤生变,这两者在赵当世看来,似乎相悖。
“我思来想去,唯有如此,方能顾全我名,方能让李过成为李赤心、高一功成为高必正,方能让数万将士落得归宿。”李自成一面说,一面伸手掀下斗篷。赵当世瞪目看去,不禁神情大怔,但见李自成的满头青丝不见,脑袋光溜溜的,竟似早已剃度。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闯王李自成,只有五台山奉天玉和尚。你我,也不再相见。”
李自成双手缓缓合十,篷袂在微风中轻荡,往昔的杀伐锐利尽褪,留有的,仿佛只剩眼角那一丝慈祥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