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人,”悦雯翻了一个白眼,像是隔空做给秉信看的,“接受礼物,一起吃饭,看场电影,甚至是发个记录生活的朋友圈……随便什么都能被等价替换到上床许可。”
“总之,从这之后我就不太想见他。”薛霁对清骏说了声谢谢,手指把小橘子一瓣瓣掰开,举止很秀气。
“自己觉得还没有到那一步,”悦雯的眉间也隆起小山,“就不要给。”
他们的牛肉好了,然后是五花和鸡脆骨。盛过牛肉的空碟在薛霁左手边堆迭,融化的冰晶把生菜小舟一样托举在中央,池水被肌红蛋白染成且腥且暧昧的粉色。用毕饭,薛霁借口去洗手间,履行在电话里的诺言把账结了。临别时悦雯拥抱着她,而后又用一双手捧着薛霁的脸,婚戒的圈轻轻压在薛霁的下颌线上,好像殷切地捧着一株易折的铃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尤其是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和清骏在这边还有朋友的。”
“可能某天你会听见我恍然发觉自己不喜欢男人。”想起煲电话粥时悦雯开过的玩笑,薛霁小声地又开了一遍。她可以担保小声到只有她和悦雯能听见,好像以前躺在行军床凉席上能被电风扇嘎嘎聒噪地盖过的耳语。
“那你也要找个对你好的女朋友不是?”
“悦雯。”她的声音听起来动容而感激,“谢谢。”
烤肉店门外的冷风双双吹散她和悦雯在室内因闷热缺氧脸上涌起的酡红,她们化在一起。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这么久。”她说,“我真的很抱歉,秉信,真的。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霁在白刷刷的车灯里,面容灰落异常。即使是面对面站着,或者是隔着一张咖啡桌坐着,哪怕是海洋馆里相拥亲吻,他们之间也远得好像一个在南半球一个在北半球,传讯的声音快跑断腿。
“我累了。晚安。”
薛霁的鞋跟离开了那两锥地面。单元楼的刷卡机滴滴答答地唱歌欢迎回家。老式单元楼每一层摆着盆栽或晒着衣服的楼道声控灯次第地亮了,暖黄的灯光射在郁郁葱葱的吊兰和印着牡丹的床单上,她精灵一样轻巧清脆的高跟鞋声消失,只有他和那个被撞破后满脸尴尬假装只是在窗台抽烟的大叔照面。
从包里摸出钥匙,她刚想开门,宋太太就循声把门推开,探照灯一样的眼光把她的身体穿透,好像她十四岁初潮时那个早晨一样,让她只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手指绞在一起。楼道灯在身后寂灭时,她听见野猫在身后跳落到二楼自建雨棚的声音,不禁回头一望,夜色十分空落,只剩下电视剧里唱的一出《贵妃醉酒》兀自哀啭: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把他们的邻里闹剧活生生衬出了旁观上的诗情。
第二天周末早上陈秉信登门来道歉。但也不知道提着硬包装配色庸俗的保健品和烟酒茶是要给谁道歉。他在客厅里用洪亮儒雅的声音和宋太太薛先生聊天,然后可能过了一个钟头,到了聊无可聊的地步,叁个人钉在沙发上听电视机唱独角戏,父亲忽然说要去取茶具来泡茶,一个缺口打开了,他笑着应诺,自然而然简直天然地走到薛霁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门。他柔声说小雪,是我。可以开门吗?
她无妆饰的素净疲倦的脸死了一秒,在是与非的选择题面前,落入回应是原谅拒绝像撒娇的绝对陷阱。爸爸在房间外烧水,沸腾的水声开在她头脑里,噗噜噗噜。
“我不舒服,秉信。改天再说吧。”
叁月,他们成了母亲眼里苦情色彩强烈的异地情侣。
刚开始,他还和她共同掩饰那场冲突发生过的痕迹,互相问过早晚安。薛霁总是半慢拍,叁分钟或者是一小时。他传来的不痛不痒不远不近的寒暄,常这样亡佚在她叮叮咚咚地驱策她忙碌的信息流中。后来说不上是哪一天就悄声地中断掉了。彼此没有挽回。她不晓得这究竟是关系更进一步后对细枝末节礼仪的亲热舍弃,还是当真在他突然爆发后这段“恋爱”行将结束的象征。
最开始,薛霁只当自己是一叶为深爱自己的父母送进人生下一程那河流的小舟,又如那一枚约会日临出门前被要求系上的扣子,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主见就是较好的主见,既然没什么抵触情绪,为什么不继续相处试试看?甚至在当初,比起人家的态度过分冷淡的相处,让她在心里淀出了很多愧疚。
他们沉入尴尬的勉强维系关系的静默里。如同被掷入一枚石子后自然而然从有到无的波纹,一圈一圈减弱地重复着规律的动作,最后归于相遇前互不相扰的平静。
许是因为陈秉信终于和薛霁一样发现很难读懂对方的生活与想法,那过分强势伸出最后被她回绝的占有欲没能痊愈。又过了个把月,她不太看得到培养出感情的期望。
只有母亲一如既往热情地过问着他们的相处。时间长了,薛霁受不了日日拿无话可说来回应,也无法直言自己正酝酿着怎样提分手的事,干脆借口方便新工作,从家里搬出去独居,搁置墙里的烦恼,毅然奔赴工作的烦恼。
因为平日里要找见那个叫云舒的棘手小孩是件顶难的事,毕竟不是回回都能有初相见时逮了个准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