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海参夹到嘴里咬了一口,好像吃到砂子,遂目送那条凉透的海参被服务生倒进娄中,在光洁的瓷盘上揩出一痕很油亮的黄。
又是一道减速带,哐啷一声,这次干脆把主任手里攥着的扩音器晃没电了。尽管他还在讲话,音量在瞬间转小就像他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
原来是他女儿,薛霁在心里想,脑海已经把那次饭局被同僚们言语棒打过的人名推上反应的浅滩,却又要眼看对方逃遁而去。主任先是在旁边急吼吼拍打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扬声器,而后兜里的手机又叮咚地吵嚷起来,薛霁只感觉自己好像在黄金周坐动物园的观光车。
好在他只用半分钟就讲完电话,放弃了同机器的周旋,转而朝愈跑愈远的背影喊道:你妈妈有过来!
不知道狂奔时爆裂在双耳旁边的风声是如何被这句话盖过的,总之那金色头发的少女停驻在半坡,弯腰用双手撑着两边膝盖,原来刚才狂奔得好像脱了缰的人也会累,躬身时原本在抽条的个子矮下去一些。
书包不再雀跃了,只是在主人背上一起一伏。不像这个年纪一心扑在学业里的同龄人那样把书包背成龟壳,现在它虽然不再是风帆,仍然又轻又薄,风筝似的。薛霁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能让他们费尽周章的人一时被施下定身魔法般越拉越近。
然后在这时,主任在她旁边指挥说:“小薛,你下去稳住她。”他的话里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或者说旗开得胜,好像他们不是在逮逃学的问题少年而是在当警察出外勤,主人公智擒目标而她从画面中一闪而过什么的。
薛霁叁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然而她一时间不能确定主任下达的指令里“稳住”要做到什么程度,只好一只手悬停在对方起伏的肩膀上,称呼没有说出口。如果有人在旁边围观,想必这一幕看上去很像剧情叁流的口香糖广告或者台湾偶像剧。
她脸上浮现出对这个少女的遭遇有所了解后傻气的犹豫,宛若爱怜,拿不出强硬态度。薛霁未去思考自己是否错放逮住她的机会,而她确是意识到了身后有人追上来,倏然转身,正要上前质问,不料撞见的是张陌生的面孔,一时被踢成个闷罐。
她的疑惧,一点怨气,不得已就范的妥协,在她转过身来时白鸽一样噗噜噜扇动翅膀朝薛霁飞旋而来。
薛霁原以为染着这样招摇发色的女生,再不济也能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角色”。然而云舒全然不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的样子,与之照面的是一张清秀又稚气未脱的脸,那受青春期感召而蓬勃生长的女性情态,仍在她留有一丝婴儿肥的面颊上与她乳羔似的懵懂味道纠战得难舍难分。并不明显的双眼皮,眼黑与眼白却是十分分明的。鼻头不尖,乍看上去并不惹眼,甚而有一种浑璞的笨劲。鼻子下的嘴唇不必撅也微微翘起,像英文字母里的m,或者水墨的绘画里峰峦很水润的小山,此刻正没好气地抿着。眼睛朝薛霁的身上、脸上打望。
四射、无拘、直接的打望,将薛霁本就有些被赶鸭子上架故而宕机的头脑搅得天地翻覆,分明是气势一头高一头低,她迷人又锐利的怨埋好像暴雨点一样坠落在薛霁眼潭中孩子气地施虐,却又这样彻底地把满心的委屈暴露,宛若一尾被狩猎后跌伏哀鸣的犊羊。
薛霁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要自己抓住她的手,尽管很是无稽,否则下一刻她就要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泡飞走了。为什么有理由不去相信?她毕竟如彩云如琉璃。
“你们骗我的,是吧?”她越过薛霁向后试探,确认之后再没看了,“果然。”
夕阳从半高的天幕滑落到楼房盒子肩膀上,把她们一侧脸颊照得发烫。云舒金色头发下光洁额头的皮肤好像牛奶一样白。她的脸上还有两团未散的潮红,微张呼哧呼哧地喘息。薛霁小心翼翼打量云舒,目光飘忽至她脸上,既轻既巧,未留痕迹,如蛱蝶探花。
在巡逻车呜呜地开到终点之前,薛霁没有话可说,默认了她断定的事实。小薛老师试图在心里找到慰安的方法,她想于公于理,没有做错什么,这纸面上的黑白一样分明的是非,不能因为对方露出那样伤情的神色更改分毫,情绪却为二者混溶,搅成蒙蒙的灰。也许是恍惚,看见阳光炙灼下,她像小花草一样失水萎蔫。隔着袖筒,薛霁拿着她的手腕,纤细非常。她的指节都攥着,缩拢进水蓝色的袖口,像冬眠未醒的小动物。这时这刻,宽大得能鼓风的校服快要把埋着头一语不发的少女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