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张温柔美丽却满脸泪痕的面容。
很后来,他知道了母亲这个词的时候,才明白,他当时所见的,应当便是他的母亲。
女人抱着他,在泣不成声中,还是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
他记住了那些发音,在之后无数夜卧听剑风的日子里,他的脑中也总是会响起这些声音。
她说,他这一生,绝不可以后退。
她说,他的存在,就是要让整个修仙界获得幸福与安宁,所以无论遇见了什么,他都要记得这一点。
她说,无论这世界如何以痛对他,他都要知道,这是谢家要背负的罪,他要忍耐,要承受,要始终对这个世界……心怀善意。
……
谢君知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中的小树枝,认识了虞兮枝以后,他已经很少再如同幻觉般听到这些声音了。
母亲的声音温柔却绝望,偏执而激烈,她说着对他的希望,对他的要求,对他的桎梏束缚。
所以他下意识地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强迫自己去爱这世人,然而这份温和和这些声音,却在这许多年里,成了折磨他的心魔。
斩碎她,只要斩碎那道血色的影子,就可以摆脱这道声音,摆脱这些桎梏。
――有声音好似在这样对他说。
于是他挥剑去斩,可总也在最后真正劈中那道影子之前,微微错开剑锋。
而这样的错开,每每总是让他灵气倒转,再自虐般地咳出许多血来。
便如虞兮枝闯入他心魔幻境的那次一般。
他在心底嗤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你曾经问过我的境界。或许是因为血脉相通,又或许因为我先天剑骨,再被千崖峰的风吹了这么多年,总之,我确实可以用谢卧青的力量。”
他顿了顿,还有些话想要说,比如一开始确实是他在无意中便能汲取谢卧青的力量,因为谢家血脉的原因,谢卧青的妖灵气可以直接转为他所能用的灵气。
但后来,他在千崖峰除了修炼便无事可做,而谢卧青自然不是永远沉眠于封印之中,总要时不时便想要冲破,搞得他时常咳嗽,更有些烦躁。
如此一路修炼,一路与谢卧青对抗,一度不知今夕是何夕后,不知不觉,他竟然也已经通天。
但话到嘴边,谢君知还是将这许多话语咽了回去。
太多人眼中,他便是谢卧青的容器,谢卧青一个通天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若是再加上他这个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妖还是人的玩意儿,届时要迎来的,又岂是此刻自己脚下的区区一个阵。
他自然无畏无惧,可他身边,还有一个虞兮枝。
他重新看向虞兮枝,方才还有些阴郁的不自觉般温柔了许多。
“他既然已经通天,我自然也已经通天。”
这一瞬间,许多虞兮枝之前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为何谢君知曾经说过,他与她的阿兄虞寺一般年龄。
……原来,竟然是真的。
上一甲子的蚀日之战距今不过二十栽,而他确实也刚刚如此年岁。
为何只有他能够一人压下整个剑冢的罡风。
为何昆吾山宗似是变相将他软禁在了千崖峰,而他分明有能力走出那片山峰,却依然甘愿自缚其中。
――因为他的活着,与这天下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上有谢家满门的血,负着谢家所有的罪与罚。
他身上有妖皇的封印,有这满天下最让人骇然的存在。
而这声“小师叔”,是全天下对他的最后一丝稻草般的善意,每听到一次这声称谓,便宛如在提醒他,只有昆吾山宗才会如此收留他。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
他的身上,好似有天下人,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谢君知,我……”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什么,谢君知却竟然已经和橘二一并后退了一步,于是她便抓了个空,而橘二更是微微躬身,向前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嘶吼。
虞兮枝微微一愣,神识微动,却见红衣老道和谈楼主已从高天而至近前。
两人立于大阵之上的虚空之中,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谈楼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仿佛漫天盖地喊她“妖女”的声音从未出现过,她的身上也没有妖灵气,更没有被千夫所指,她还是他一眼看中的那个亲传弟子。
“枝枝,这阵不是为你而设,这些人也不是因你而发出这些叱责之声,你不过受了无妄之灾。虽然或许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但……只要你愿意现在随我们离开此处,为师自当竭尽全力护你周全,洗刷你身上的污名。”
虞兮枝愣了愣:“你们知道这里有阵?”
谈楼主没想到她的重点竟然在此处,微微一顿,还是实话实说道:“说来惭愧,此阵隐匿得确实极好,此前我并未发觉。”
“是师尊您未发觉,还是几位宗主都没有发现?若是都没有,你们又从何知道这阵究竟是冲谁而来?既然知道了,那么你们也知道是谁设的阵,对吗?”虞兮枝踏向前半步,急急问道。
“此时此刻,你最想的,难道不应该是洗刷你身上的污名吗?这么多人要你伏诛,你还在关心这阵的来处?”饶是好脾气如谈楼主,也忍不住有些着急。
“难道不应该关心吗?这阵此刻可以冲着他来,下一次也可以冲着你们来,若是次次都发现不了,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每一位宗主都被困于这样的阵法之中吗?!”虞兮枝有些不可思议道。
谈楼主陷入沉默。
他何尝不觉得此阵实在来路蹊跷,然而所有人都一眼可以看出,这阵从一开始便是冲着谢君知来的,而谢君知擅出昆吾,被困于其中,便是咎由自取。
比起阵出于谁的手笔,妖皇容器出现于此,而虞兮枝身上竟然带了妖灵气……这两件事无疑成了所有宗主相较之下更为关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