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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谁知几丈许,不抵风雪落满襟(2 / 2)

京城柳府是帝都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倒不是说柳府几代英忠,令人敬仰,也不是柳府出过三任太师,家世显赫,而是柳府有嫡庶两女,分别嫁于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位王爷。试想当今陛下,病重孱弱,若一旦有个什么意外,皇位还不是属于其中一位王爷,无论是谁,柳府这皇亲国戚都是稳打稳拿的,说不定以后的太子也是出于柳家女。

如此显赫之举,可柳府府邸还是居于寻常人家之地,高墙大门,古实质朴,连一般商贾之家的奢华都比不上十分之一。大门外除了两座石狮子镇府,就只有两个奴仆迎立在大门两侧,负责接待和通报。

所以,当柳铭一下马回府,一路的风尘都没来得及换下,身居深宅里的柳太师就已晓,早支使下人让柳铭来见他,一刻不容缓。

柳府的质朴无华也许在他人眼里是一种清高,一种仕人才有的修养,但在柳铭眼里却深感发呕,深褐色的基调渗透在府里的一匾一木,像极了祠堂上一块块竖立的祖宗灵牌,压抑、冰冷、生厌生恶,而他那位老父亲无疑就是这偌大柳府坟墓中的一具活死人,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无法亲近,一板一眼全沾染着死人的腐朽气。

“父亲!”柳铭跪下行孝礼,但居上座的柳太师闭目不语,让人猜不出他是梦是醒,柳铭不由提高了音量,“儿子给父亲请安,儿子不在这几月,父亲身体可是安好?”

终于,柳太师“醒了”,缓缓睁开眼,老目疲态,默然看向恭敬跪于下方的柳铭,没父慈体谅喊柳铭起来,而是声音平硬开口,无怒无喜,“我听说你两个月前就离开云州了,怎么京城入了冬后你才回来?”

柳铭胸有成竹,对于父亲的问话他早有应对之言,信手拈来,“父亲可能不知,儿子半路接到密信,说渤海口处有那人的踪迹,所以改道去海州查实一二。”

“消息可是属实?”柳太师右手拇指轻轻拭擦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一点一寸,一圈一圈,不厌其烦,擦拭得通体无尘,晶莹剔透。

柳铭抬头,满脸遗憾回道:“人上了岸,便没了踪影,白忙活了一场,不过父亲不用担心,从海州到京城之路,我已联络了吴越两王沿途搜寻追捕,定不会让那人活着到达京城。”

见柳铭说得信心满满,颇有把握,柳太师除了轻“嗯”一声便没了多余的话,但还是没有让柳铭起来,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年老容易忘事,只顾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往复转动,不见厌烦。

柳铭有点拿不准父亲的态度,或者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完全看透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永远沉默得像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不动佛,笑不是笑,因为他的喜悦到达不了对方的心底,透着无尽的阴森和虚伪,藏着奸诈和诡计。

好像想起几步之外跪着的柳铭,柳太师突然开口慢悠悠问道:“我记得你成功渗进云州城时,有二三十余高手,而对方只有一人会武,若你踩准时机,突然发难,对方定占不到什么好处。若老天助你,恐怕你也不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

柳太师说话永远是平平淡淡的调子,听不出高低回转,更没有喜怒哀乐,可往往这种平实无味的语调,却总能让柳铭莫名浑身一紧,犹如冷光刀锋朝他脑袋直飞而来,虽不见刀剑入眼,但杀气早已先行,不知何时就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刀捅入后背,猝不及防,命丧黄泉。

柳铭垂眼稳住了慌乱,双膝稳跪着不动,身子不晃,生怕父亲看出他的心虚,“父亲可能不知云州实情,那萧铮早已投靠叶家,云州府精卫全然出动,即使儿子成功渗进千余百人,借天时地利之便,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所以才不得不的退居城外,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看来,是为父想得太简单,误会你了。”柳太师单手转着琥珀扳指,另一只手随意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柳铭随之站起,谨听父亲训导,但很可惜,柳太师年事太大,说了一会儿话体力就不支了,便摆了摆手让柳铭回去好生休息。

柳铭恭敬退后几步,便转身出了门,朱漆门大开,门外的雪色天明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衰老不堪的柳太师好似吸了天地的精气神,一下就精神矍铄,完全没有刚才老态龙钟之样,无声看着屋外满庭的雪色满地。

“老爷。”柳江林从一旁紧闭的偏房走出,轻手轻脚走到柳太师身旁,微弓着身子听候他的差遣。

“江林,柳铭延迟一月回来,他暗中处理了定国公府多少隐形财产?”父不父,子不子,人子隐瞒欺骗,人父少舐犊之情,这就是显赫柳府里的亲情。

“回老爷,定国公府的隐形财产三少爷都处理干净了,而且都进了他的腰包,金额足够整个柳府十年开销无忧。”

“但也足够他砍十次头了,是不是?”仿佛柳铭不是他的亲生子一般,柳太师说得那般轻巧,不见痛心,然后又转而问向柳江林,似真似假,如玩笑一句,“你说,柳府交到他的手上如何?”

柳江林在柳府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对他来说柳太师的话就是圣旨,当然多年主仆,他也能轻易分辨出柳太师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当听完这句话后,他平白笑出声来,“这是老爷的家事,我一当下人的怎敢妄下乱言?”

可能被自己用了一辈子的老管家的笑声感染,柳太师长久没有表情的脸也爬上来一抹笑意,低声笑骂一句,“你这只老狐狸!”

柳江林扶着柳太师站起身子,人老了不要久坐,多走动几下来得最好,柳太师站直身子后便不要了柳江林的扶持,勉力独自行走,还边问着事情走向,“京城各处可安排好了?”

“老爷放心,按您吩咐京城各个城门,甚至各个重臣府邸外,都安排了密探,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您的耳目。”

柳太师突然停步,“那相国寺和禁军处呢?”

“这两处奴才也已加派了大量人手,日夜监视,只等猎物自投罗网。”柳江林连忙回应,不落拖沓,以免老爷着急。

听后,柳太师才安了一份心,继续强力勉步行走,但还是再三嘱咐道:“这相国寺是玄悔当年出家之地,定埋有暗棋,不可不防;而禁军处更不能掉以轻心,玄悔曾是先帝亲封的禁军大统领,掌管护卫皇城十几年,其根基全都在那儿,即使早已抽血换代,但谁知还有无残余亲信。若真让那人与之有了接触,这后果,不堪设想,而柳府的路也恐怕会走到尽头了。”

尘封往事,故人旧人,柳太师发现自己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了,全都在过去中模糊成一团白烟,渐行渐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走权势,他归隐深山,各为其主,各尽其力,各争胜败。

想到这儿,柳太师不由握拳怒捶红木圆桌,遗憾怒叹,“这柳铭只知私利,贪图生死,不顾大局,若当时及早拼力一搏,取了那人性命,哪至于今日如此千番阻截,被动不已!”

柳江林连忙扶着怒不可遏的柳太师坐下,倒上一杯清茶让他暂息怒火,耐心劝着他不必如此悲观,毕竟现在天罗地网已下,坐等猎物落网只是迟早的事。

如此被柳江林一劝,柳太师气也消了一半,但一想到柳铭还有他刚才厚颜欺瞒,这怒火一时半会便不能消灭,怒气无处可发,柳太师只能恶吐一句,“这下贱胚子生的果真只有下贱货!”

这一句,可见柳太师对亲儿柳铭的痛恶,不过对柳江林来说却不意外,深宅大院之内,谁家没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肮脏事,柳府也不例外,作为见证了柳府过往曾经的老人来说,柳太师对柳铭的骂语轻得不能再轻了,恐怕他还是多少念及一点父子之情吧,就不知当儿子的可否有同种情感。

柳江林轻拂着柳太师的背,平心静气,小声劝着,“大少爷和夫人已经离开了京城,远离了是非,老爷可得保重身子,与夫人大少爷一天重聚。”

“哎!”柳太师听后不由一声哀叹,老来独一身,寂寞悲中起,“湛儿是个好孩子,可惜心眼太过实诚,这柳府交到他手里,迟早会被柳铭给夺了去,恐怕到时连性命也保不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贵为当朝太师的他也不得不为子女打算,柳氏先祖几代心血,才挣下柳府这份基业,绝不能毁在他的手里,更不能毁在柳铭这个不顾亲情手足的豺狼手里。以前他念及一点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一直包庇柳铭作恶,如今柳府已然垂危,他是时候该下定决心了。

“江林,从今日起开始剪除柳铭的势力,若他悔悟,便放他一命,若他执意反抗”,柳太师双目一悲,怅然哀声,缓缓说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柳江林沉重应下,为自己这位老主子所哀,为他保住柳家不得不做出的大义灭亲。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不外乎是人命的陨灭和鲜血淋淋,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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