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王都,已是时过境迁。
等我在心里腹诽到第九十九遍的时候,忽然听到马车珠帘摇曳碰撞出的清脆响动,初拂用幸灾乐祸的声音笑着说:“奴家只是奉六出公子之命,滕少要怪也别怪奴家啊。”
我郁闷地低着头看膝盖,余光瞧见一袭玄色的衣摆从面前掠过,空气中弥漫开干净的沉木香的味道,我状若无辜的抬眼往上看去,只见灯华轻轻取下堵住我嘴巴的布条,在车厢内缓缓坐下,手掌撑着盘坐的膝盖,坐姿局促又僵硬。
我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活动活动酸疼的下巴,开口问灯华:“可是要进城门了?”
“嘘,噤声。”车厢外只留下变装的初拂,他的声音接近谄媚:“守关的各位大哥辛苦了,这是奴家的一点心意,给大哥们换口酒喝。”
“你车里都是些什么人?”听声音是城门口的士兵例行盘问。
初拂立刻道:“都是胡季楼主不要的货色。不值得一看。”
我愤怒了。一路上除了吃东西,不能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成了胡季楼主不要的货色。
且不说胡季楼主开的食味阁和茴香楼闻名远扬,就说初拂这股子谄媚劲儿,脸上只差写着“我在搞鬼”了!这不明摆着引人怀疑么!
士兵收了银钱低声笑道:“胡季楼主的眼光高远,能让他看上眼的不多,你家货色没这福气,也是她自个儿不争气。倒不如便宜兄弟们,让兄弟们验一验,是圆的,是扁的?”
初拂同学,你谄媚得未免太不走心了,为什么不能内敛点含蓄点……
要是让守城的士兵看见,我好端端的坐在车厢里,怕是连车门都下不去了。我长吁短叹一番,内心有股冲动要杀出去,灯华按住我攥紧的手,向我摇了摇头,便不再有所表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灯华在离州出现,他眼里的光就变了,飒飒阴风彻底消失了,整个人充满着风和景明的气息。好像长久执着且纠结的问题,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我瞧着暖洋洋的,骨子里跟着春暖花开。
既然他们胸有成竹,我也不好自寻烦恼,这么一想,手肘斜斜地支在车厢放置的矮桌上,坐姿十分怡然自得。
我把目光对准掀起的车帘,平静心绪,果然撞见守城的士兵皆是一副惊骇到极点的脸。
“滕、滕……”
“军爷哪疼啊?”初拂关切的问。
比起我,这些士兵更加心惊肉跳,唰的甩开车帘,退后几步。
以他们那种眼神,该不会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吧。
“你好大胆子!”只听士兵喝道。
初拂搓搓手,笑得和和气气:“怎么了,各位大哥?”
“你车厢里坐着的,怎么会是滕少将军?”所幸士兵里头还有个有胆气的人。
初拂摆摆手,不怎么听明白的模样:“什么少将军?哥哥们可别吓唬我,她可是各地千挑万选送过来的,据说和城里的一位贵人长得很像。”
“你是说,有人让你送来都城的?”那人脑子转得飞快,贴在领头模样的人耳边说了什么,领头立刻让手底下的人不要声张,催促着初拂快些进城,别被旁人碰上。
初拂连连允诺,将车帘掩好,继续驾着马车大摇大摆的进城。
路过这些官兵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掀开竹幕,道了一句:“官爷们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吗?”
初拂没想到我会不安分的抛头露面,确切来说,正是猜到了我一路上未必会安分,白端才给他出的主意,让他拿布条堵住我的嘴。正当初拂默默感念白端的明智之选时,我极小幅度地挪动一下身子,靠在窗户可怜巴巴地看面面相觑的官兵们:“哥哥们行行好,告诉我这是要去哪儿吧。”
方才还尚存犹疑的官兵们嘿嘿一笑:“你呀,要等来泼天的富贵了。”
泼天的富贵,我肯定是等不来,还不如去机场等船的几率大些。但是我自问胆气够肥,软声凝噎:“奴家贱命一条,哪来什么富贵。”
初拂停住,别过头瞧我胡咧咧:“你问好了没有?人家哪有空搭理你。给你点颜色,真当自己是金鸡啊?”
我朝他噤若寒蝉似的瘪嘴:“嗯,我不问就是了。”这小子,拐着弯的骂我,等进了城,非扒他皮不可。
“凶什么凶。”领头的官兵啐了初拂一顿。而后走到我跟前,抚摸我的手道:“你这张脸蛋和城里的贵人确有几分相似,那位贵人被先帝封为未来主母,你若有幸能鸠占鹊巢,别忘了今天给你放行的几位哥哥们啊。”
我还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官兵为什么看到了我的脸还要放行,猛然听见他这么一说,顿时心下明白七八分。
莫不是……城里有人在搜集与我相貌相仿的女子?
批发的脸蛋。我有点接受不了。
灯华在车厢里握住我的肩,我魂游天外地对领头颔首,抽回手,赶紧放下竹幕,呆呆地任灯华伸手拉住我,街上的烟火味儿顺着车帘飘了进来,我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周遭的氛围炙热中带着透骨的寒意,明明是炎热的盛夏天,竟惊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我抬起头,一张沉稳内敛的脸映入眼中,还有他手上拿着的桃木傩面,恍然觉得这世间实在太不真实了。
万千个普罗大众里,也许就有与我相似的人,这样子来看,人的独一无二,又能体现在哪儿呢?
忽听灯华语声低沉道:“滕少,即便褪去这副皮囊,你也是你。”
我露出“你果真会安慰我”的神色,便听赶车的初拂笑着说:“是啊,哪有女子像你这般厚脸皮且狡猾,别的女子可矜贵的很。”
“呸!”我这一路上对“回王都”这件事,已经饱受精神摧残到麻木,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怎么做困兽之斗,敢情这俩货觉得我很闲似的,还在这调侃我?
等回到滕王府,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滕歌刚换上朝服去觐见新的帝王。
说是觐见新的帝王,实则是被提溜过去的,桌上的饭都没吃几口,看来走时很仓促。
我环顾左右,屋子里原本欣欣向荣的花花草草,都枯败个干净,滕歌竟然没舍得扔,就这么闲置着,也不换盆新的。我忍不住问侍女:“这段日子有没有人来找滕摇?”
我和师姐相继离开王都后,只能靠初拂抽空回府假扮“滕摇”。
幸好四王爷经过上次的羞辱,自己的名声不但臭了,还把我的名声搞臭了,人们直道“滕摇实属粗鄙,哪有什么国母之风”。诸多流言蜚语让滕王府彻底清闲了,谁都不愿步四王爷的后尘,在“滕摇”手里落得一身腥。
故而初拂回来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仅仅露个面就借口回屋养病了。
侍女抬起头:“没人来问少将军的事,倒是有人来问,将军对失踪的叶参领有何看法。”她指着窗案底下砸翻的香炉说:“将军只是砸翻了手边的香炉,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侍女是滕歌亲自培养的人,心思细腻。她张了张口,吐露:“鼠辈。”
我终于明白滕王府上使役虽不多,但个顶个的用。像眼前侍女这样的精致美人,没有被养成寻常的花瓶留作观赏,简直是师兄的慧眼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