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夜。
柏林寺的晨钟在寂静的白雾中敲响,远方的天际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胤禛盘着双腿,静静地打坐,初生的朝阳带着一丝熹微的暖意,压在他的眼底眉梢,他的身影在漫天的朝霞中越发显得萧索冷清。
他已经坐了三天三夜。迦陵和尚一直静立在胤禛的身侧。
胤禛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眼的却依旧是荒凉。
“大师,我想要放下痛苦,却怎么也做不到?难道我注定与佛门无缘!”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迦陵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平声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如何才能做到心不动?”胤禛抬起手,呆呆地看着自己掌心的纹络,“人生在世,真的要放下一切无欲无求,才能放下痛苦吗?”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迦陵和尚闭着眼睛,在旁道:“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你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就没有烦恼,没有了烦恼,自然也没有痛苦。”
胤禛微提口气,忽然感到头晕目眩,有些体力不支,他猛地伸出一手掌撑在地面上,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呼吸。
“施主,你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你的心也不在这里,既然如此,身处庙堂与佛殿,又有何异?。”迦陵和尚笑了笑,弯下腰,搀扶着胤禛站起身来。
胤禛呆呆地上前两步,伸出手探向前方的虚空,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笑了笑,孤寂的眼睛里却漫出了一层晶莹的水雾。
“来日方长,施主,你该回去了。”迦陵和尚在他的身后静静地说。
——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
伊兰盛装打扮,一直在雍亲王府门外等着。
可是三个时辰过去了,胤禛依旧没有回来,她心下焦急,不停地走来走去,茶香有些不忍心,在身后道:“福晋,奴婢在这儿守着,您进屋歇歇吧!”
“不用了。”伊兰摇头,清莹的眼底布满了思念的狂潮,“我要在这里等王爷回来。”
茶香心疼自己的主子,却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得退后了两步,陪她一起等着。
这时,前去迎接胤禛的小寇子忽然一个人跑了回来。
伊兰慌了慌,连忙问:“怎么就你一个人,王爷呢?”
“在回来的路上,王爷突然被万岁爷召进宫了,前来传旨的公公告诉我,宫里要发生大事了。”
“啊?”伊兰脸色一白,不由得心跳砰砰,“出什么事了?”
“小的也不知道啊,福晋,我看王爷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您还是进府里等着吧!”小寇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您也别着急,小的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您快回府吧!”说完,又一溜烟地转身跑了。
伊兰滞留在原地,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忧。
青鸾刚走了出来,小寇子说的话她也听到了,此时此刻,她慢慢握紧了自己的帕子,有些惶惶然。难道是蓝齐儿出事了吗?还有胤禛,他会不会受到牵连?
青鸾咬了咬嘴唇,心里莫名地慌。
——
午后的暖阳照耀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刀锋般的光芒。
大殿内,鸦雀无声。
康熙负手而立,身后站着诸位阿哥。
大家互相看了看,有的不明所以,有的惴惴不安,有的垂眸静思。
大殿之上寂静万分,勾勒出一线阴霾。
康熙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逐一扫过,诸位阿哥纷纷低下了头。
按照长幼的次序,胤禛站在首排,康熙凝重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胤禛,你一向和胤礽关系要好,朕问你,蓝齐儿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情?”一字一句,康熙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发问。
胤禛的眼皮颤了颤,慢慢跪下身来,回禀道:“儿臣不知。”
康熙咬了咬牙,漠然地昂首道:“好一个不知,你是不是要朕打你的板子你才肯说实话。”说到最后,康熙的语气陡然加重,眼底喷涌出磅礴的怒气。
胤禛闻言,连忙匍匐在地,深深地埋下头:“儿臣对皇阿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朕再问你,当初你拿着玉佩跑来找朕,说蓝齐儿是朕的女儿,你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是何居心,是受何人指使?”康熙居高临下,威凛的质问声宛若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朝胤禛当头砸去。
胤禛的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儿臣是真的以为蓝齐儿是皇妹,才会这么说,当时二哥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儿臣前去探望,二哥拉着儿臣的手亲口说的蓝齐儿是皇妹,不得动她,儿臣听得清清楚楚,这才去禀报皇阿玛。”
“这么说,一切都是太子指使你做的?你对蓝齐儿的身世一无所知!”康熙蓦地眯起了眼睛,再度追问。
胤禛的双手在地面上慢慢紧握成拳,闭下眼睛,不敢再应答。
“朕再问你,你第一次见到蓝齐儿是在什么时候?”康熙的眼神似乎能洞穿一切,令人不寒而栗。
“在儿臣出宫迎接伊兰那一天,断崖边,她跟那些反贼在一起。”胤禛如实回答。
“是那一帮被你剿灭的反贼吗?”康熙定定地问。
“是。”
“好,且不说玉佩从何而来,朕问你,为何她脖子后的胎记都和蓝齐儿一模一样,是不是你派人做了手脚?”
“不是。”胤禛惶然地抬头,辩解道:“儿臣自幼很少见到七妹,更全然不知七妹身上有胎记一事,这些不都是皇阿玛认了七妹之后才告诉儿臣的吗?”
康熙慢慢闭下了眼睛,思索了片刻,他点点头,转身走回御案前坐下。
“把胤礽带上来。”抬了抬手,他硬声吩咐。
胤禛慢慢地回头,大殿外的阳光强烈得刺眼,逆光的剪影中,胤礽被两个侍卫压了进来,按跪在地上。
康熙看着胤礽,良久良久的不说话,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胤礽虽然跪在地上,肩膀却挺得直直的,带着一丝势均力敌的孤傲和倔强。
康熙的心沉了沉,半响后才恨声道:“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你知道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你让朕如何饶恕你?”
“欺君罔上是死罪,儿臣认罪。”胤礽表情平静,俯下身重重地冲康熙磕了三个响头,道:“儿臣不怕死,但是儿臣恳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她不是有意欺骗你,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您的女儿,是儿臣误导了她,儿臣趁她昏迷之际在她的脖子后落上了胎记,一切都是儿臣的阴谋,皇阿玛要打要杀,请冲着儿臣一人来。”
康熙的眼神一变再变,有些愤怒,有些忧心,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猛拍了一下御案起身,直指地上的胤礽,怒骂道:“混账东西,你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欺瞒朕,不惜赔上你太子的声誉,朕苦心教导了你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儿臣知罪!”胤礽伏在地上,怔怔地道:“儿臣愧对皇阿玛的养育之恩,愧对大清的祖宗基业,儿臣不配担任大清未来的储君,请皇阿玛降罪于儿臣。”
康熙闻言,蓦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和嘲讽。
“好一个皇太子,为了一个女人连皇位都不要了,朕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你说得对,你的确不配当太子,是朕大意了,你生而克母,是为不孝,欺上瞒下,是为不忠,生性乖张跋扈,是为不仁,处事专断不计后果,是为不义,你这样的人朕早该看清了,是朕纵容了你,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朕错了,到底还是朕错了!”康熙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半响后语气转为森然,厉声宣布:“即日起,废除胤礽太子之位,囚禁于咸安宫,没有朕的旨意,永世不得踏出咸安宫半步。”
语音方落,大殿内的其他阿哥惶惶然,噼里啪啦的跪了一地。
胤礽不慌不忙地叩首谢恩,在一片诡谲不安的氛围中,他扬起了头,不卑不亢地道:“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
康熙半转过身,不再看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吧。”
两名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上前,左右扣住了胤礽的肩膀,想要将他带走,胤礽梗着脖子,仍大声喊着:“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
康熙没有回头,再度挥了挥手:“带下去,把他带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带下去!”
御前侍卫不敢再耽搁,扣住胤礽的肩膀往后拖去,胤礽吃力地探出一只手来,热泪盈眶的凝望着康熙的背影,嘴里仍执拗地喊着:“儿臣知罪,求皇阿玛放蓝齐儿一条生路,求皇阿玛开恩,放蓝齐儿一条生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殿外的日光中,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却依旧回荡在大殿之上。
康熙背对着诸位阿哥,仰了仰头,用力逼退眼里的泪意,在一片喧嚣的寂静中,他沉沉的垮下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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