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眼下正在高谈阔论的较书郎林昔。
关于此人,十一娘早前才听陆离提起过,知道他为钦授弘文馆较书,耿于直言的性情与其父林霄上近似,林霄上当年颇得裴相看重,更得德宗器重,仕途顺遂,奈何早逝,唯有这么一个独子,不知是否因为林霄上的缘故,林昔明经及第后不过守职三年便得释褐,还是钦授较书郎,这一恩荣,足让天下士子钦羡。
而这时赏评画作已经告一段落,做为唯一闺秀,十一娘自觉地避让出首席,独坐一隅。
可依然还是在这四面漏空,唯有轻纱垂挡的水榭里,对于众郎君谈经论史自然能听得清楚明白,更不说此时话题移转到政令国事上,林昔那慨然之谈越发掷地有声。
“单纯搜括逃户,根本不能遏制百姓流亡,倘若农户得以安居乐业,有谁愿意寄佃豪富甚至卖身为奴?追究根由,还是地方官府授田早已不足,然民户所摊赋税却依然按足亩缴纳,民众不能承担重赋,便给予贵族豪强兼并耕地机会,甚至与官员狼狈为奸,强占民田!而每每搜括逃户强逼佃农归田,却不予足田亩,依然会有逃亡!想要根治,势必只能严察隐田,重罚兼并民亩之贪官地霸,按律百亩授田,丁户得以安居乐业,自然不会再有逃亡之心,君国财政之忧才能得以解除。”
听到这里,碧奴首先坐立不安了,十一娘眼见她忧心忡忡,压低声音笑着抚慰:“不用担心,虽然圣上下令搜括逃户,还没人敢察到显望头上,再者,就算敢察,你舅舅一家身份这时也非逃户。”
有那些豪阔明知逃户仍旧收容,不过是为剥削劳力,那些处于逃亡的佃农,当然不可能如同真正佃农一般缴纳收成,为养家糊口,所缴粟米翻番几倍,可即使如此,却也比赋税轻省,不至于忍饥挨饿。当然,几乎没有豪阔愿意为逃户伪造客籍,万一被察到,不过是由得官府将逃户解送原籍,他们只需承担罚金而已,甚至打点得当,逃户都不用解送,依然乐于被豪阔剥削压榨。
十一娘却是为碧奴舅家伪造了客籍,更没有兼并民田之行,因而不可能被察到头上。
“这位郎君所言不错!”碧奴因为十一娘的宽解才刚放下心来,便听这一句附和,她不由遁声望去,却见发言者跽座末席,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上那件白袍洗得竟已经泛灰了,又是面黄饥受的模样,显然家境不是那么优渥。
十一娘也品度着这位应当是寄籍京都准备赴考的士子,不是没落世族就是寒微子弟,果然便听他说道。
“在下从潭州赴京,一路之上不少见闻,自从朝廷下令搜括逃户,兼并隐田者不过贿以资财,即逃罚究,而那些被逼走投无路不得不逃亡之民,辛苦一年,才缴足佃租,便被搜括出来押解原籍,可官府又无田分配,干脆没为苦役,更有胆大贪宦,竟然借着朝廷搜括令与豪霸勾结,强占民田,将良民冤为逃户罚罪,岂非更令势态恶化?”
林昔听得义愤填膺:“真亏冯相国还在御前表功,称搜括令大见成效,坚持下去何愁赋税不足?也是,官员勾结权贵,只要舍财应付过去这桩,补齐旧岁所欠赋税,转头又能变本加厉,可谓舍小利而得大益,真正受苦者,只有平民百姓!”
这两人谈论得异常激烈,可大多数士子却都面色古怪,静默着不曾附和。
议论国政虽不要紧,然则只凭空口之说斥责相国贪昧欺民,这却大不合适了,就连贺湛与陆离明明知道冯伯璋一党的确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可无凭无据,这时当然也只有缄默不语。
李十三郎这个主人干脆终止了这个话题:“这赋税改革之事历来就有争论,我等白身未曾入仕者因也不熟地方政务,此时议来也是纸上谈兵,冯相国督办搜括一事,功过是非也自有圣人评断,可不该私下议论……眼下已近午正,咱们还是叫上酒菜,续以论文评赋,才是文会目的。”
便率先将自己诗作吟诵一首,由众人品评。
然而文会未散,却忽闻苑外吵嚷喧腾,众人皆觉诧异,交待下去一打听,得到的却是一桩悚人听闻的恶事!
——此处位于曲江池畔,只与芙蓉园隔水相望,然而就在这游苑外,天子脚下长安城中,甚至是别宫芙蓉园不远,居然有歹人行凶,光天化日下将人斩杀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