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纹绣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着身披轻甲浴血而来,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来画在脸上般的笑意不见了,眸光暗沉惊人。
沉默许久后,缓缓出声:“开宫门,放人进去。”
亲卫赫然:“主上!!!”
他风轻云淡下了旨意:“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又在宫门开合声里,冷冷命道:“查——北令诸关,为何军报未得上呈!为何淮北军闯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声通报!”
宣珏至极为止不敢回忆,那日谢重姒是如何惊慌失措地抱住谢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对谢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该放她去见你?你当时……在哭。”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谢重姒无奈地笑道,“我不该见她最后一面吗?”
宣珏一愣,从她平静望来的眼里窥见包容,他喉结滚动,艰涩地道:“或许没见到的话……”
谢重姒打断他:“或许是另一种遗憾。我看这两害相权,也分不出轻重缓急,都一样的。”
她像是一直在写写画画,又像只涂抹了零星数笔,打算轻声收个尾:“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宣珏道,“漓江之行归来前,我放出风声惹得裴久怀疑,然后被他围攻时自残一刀,陷害在他头上。”
他抬指按在右肩结痂的伤口,轻轻地道:“殿下,我在诈你。”
谢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应过来。
她就说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珏糊涂呓语,提到杀了皇兄,然后再见她未起疑心、未行验明,猜到她同样记得往事。
“你……我……”谢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没说出个完整句子,“你疯了吗?!”
那可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啊!
谢重姒意识到这事不能这么快了结,宣珏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绝非这般三言两语能抹除殆尽的。
宣珏:“对,臣是疯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窥豹,得见真章了么?”
谢重姒死命咬牙,愤恨地起身,走到宣珏面前。
在他晦涩暗沉的眸里,察觉到几分执拗压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为矛撬开楚齐两家,他没说。
前往漓江,以身犯险割裂虚荣假象,寻得一个刮骨疗伤的契机,他没说。
甚至于上辈子,呕心沥血改律推政,减免赋税,他没说。
合纵连横削弱氏族,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他没说。
一桩桩一件件,同样的言行举止,他非得往不仁不义的阴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离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对错能说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个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简要至极。就算是上一辈子最后,哪怕我恨你,我也爱你,这不矛盾。你为什么不提你自己呢?不说你的痛苦反复,你的丧亲失友,兄姊俱殁?不说世道对你的不公不义?你翻来覆去地否定自己,还指望着谁会畏你敬你?”
说完狠话,又转软语。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摄人心魂:“你在折磨我爱的人,你知不知道。‘为君者为民’‘兼听兼信’,上至纵横捭阖,策论军政,乃至玄道旁门,下至民风异俗,稻秧播种,红尘人世,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出身权利旋涡,游离生死边缘——她才是那个比寻常人更凉薄狠绝的帝姬。
“这些都是你当时和我说的,你教我的,离玉。”谢重姒刻意示弱,嗓音里都带了点哭腔,“你为何会觉得自己能忘记呢?”
“……我没有忘,重重。”宣珏轻声道,牙关紧咬地由她剖心,“我只是倦怠累了。”
“那就缓缓再上路,我陪你。”谢重姒执起宣珏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个带血牙印,又将那张纸拎过来,压着他执笔。
再次强硬起来——
这般进退攻心,宣珏灵台剧颤,睫羽在灯火里打下长影,他看清了纸上寥寥数语。
谢重姒是挨着右侧写的,大大咧咧写了个“父”,又写了“兄”,再写了个“友”。
她强硬地握住宣珏右手,笔走龙蛇地补上“谢策道”、“谢治”、“谢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侧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琼”、“齐岳”诸人名姓。
她还嫌不够,不假思索地分别写上“万开骏,跳揽月池”和“裴久,自伤其身”,喝道:“别动!还没完!”
宣珏一动不敢动,任由她将这些前尘旧事重新算清。
宛若镜像,对照分明。
尔后——
鲜血淋漓。
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侧添加一行,必定在左侧同等位置,赘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