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战战兢兢的谨小慎微,还是讨好低伏的瑟缩模样,都是身靠他人而活的莬丝花惯有的特点。
若非真是如此,那他伪装当真不错。
柳扶风像是被吓到了,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在碎瓷片上,浑身颤抖地道:“是,是……草民愚钝,将军教训的是。”
他按指在地,不住磕头。面色苍白,紧咬唇齿,惶恐胆小地让人心怀不忍。
忽然,宣珏眼神一顿。
柳扶风恰好按在瓷片碎屑上的右手食指,居然割出了鲜血——
这碎瓷片……这么锋利么?
“文澜,你吓到他了。”宣珏当机立断起身,走到柳扶风身边,像是怜惜地道,“起来罢,跪在碎瓷上也不嫌疼?”
较之凶神恶煞的戚文澜,他温和到极易让人心生好感,特别是被他极有分寸地搀扶一把后。
柳扶风感激地道谢:“谢过这位军爷。”
宣珏心底有了计较,安抚他道:“柳公子无须紧张。两兵焦灼,顾九冰又逃归燕都,我军难免想打探消息,这才将公子请了过来。”
柳扶风神色闪了闪,不自在移开目光。
这位军爷唱白脸,柳扶风看得出来,但他琥珀色的瞳眸清浅温润,很少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坦然对上这种眸光——仿佛一切阴私都无地自容。
宣珏又道:“请柳公子下去歇息安顿吧,不得无礼。”
柳扶风又是神色一闪,实在拿捏不准他想要做什么。
若是都像那位将军一般凶神恶煞就好了。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猜不透心思的千年狐狸。
等柳扶风走后,戚文澜凉凉地说道:“摸出什么来没有?你个外人不近身的清静样,还动手搀扶人,方才押人的小兵看你眼神都不对劲了。”
宣珏没在意他的风凉话,皱眉道:“手。”
戚文澜:“嗯?”
“他的手,太嫩了。”宣珏稍一比较,判断道,“比女子手掌还滑嫩。”
前世尔玉最后三四年就鲜少摸箭打靶了。一两年,手上细茧也退得干净。
以她的养尊处优,手心肌肤竟也未必比得过柳扶风。
这不可能。
戚文澜莫名其妙看他:“你摸过几个小姑娘的手?你怎么知道他手比姑娘家还嫩。”
宣珏:“…………”
他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决定避而不提这个问题,转而道:“一般来说,医者为了保证动刀行针的准确,会保养得当,手掌柔嫩。但柳扶风应当不是。退一万步,就算是,顾九冰带郎中作甚?下毒还是救人?”
戚文澜也终于意识到问了个傻问题,不置一词地挪开视线,许久后才不轻不重“嗯”了声:“还打算怎么试探?”
“随便差人审问一番,打发他去劳工营当几天差。看看他手指是否较常人更灵活罢。”
戚文澜应下。
宣珏也同样在心里叹了口气,拂开营帐走出,拢袖看向北方。
巍峨城墙耸立,连绵群山抵挡,他这几日心神不定,没来由地慌乱。
倒不是梦魇——翻来覆去的前世梦境消灭许多,偶尔梦回,也是局外人般冷眼旁观。
而是对谢温那不着调的办事心惊肉跳。
他是真的没想到顾九冰逃窜回京。
但细想,也是意料之中,甚至很有可能是谢温亲自放行的。
顾九冰此人,狠毒无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唯有一点:他是燕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
顾九冰会将其余国家的帝王将相当棋子,会肆意妄为地算计他看不顺眼的年轻燕皇,但事关国事,顾九冰不会真的胳膊肘往外拐。他只会尽职尽责,帮燕国这只凶兽鲸吞下一块又一块的肉。
两日后,宣珏的试探有了分晓。
柳扶风留了心眼,故意在编竹篮子、缝补衣料的时候,偶尔停手出神,不干正事。一整天下来,磨磨蹭蹭,比正常劳工做得少一大半。若非眼线紧盯着他,还真被他造就出笨手笨脚的初学者假象。
实际上,他的确手脚麻利至极,而且比一般绣娘更要灵活,仔细做起来的针脚细腻到分毫。
宣珏默不作声地听人来报,掌心的苦荞茶将冷,都没喝一口,心里陡然浮现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合理之至的念头。
他吩咐:“去把柳扶风带来。”
这次,柳扶风再没机会感受他的温和如春风了,宣珏神情冰凉得像清冷佛像,淡淡开口:“你纹身手艺不错。”
柳扶风心里一颤,甚至全身差点没跟着一颤,被他忍住了,强撑着道:“……军爷在说什么?草民不会纹身,绣花倒是近几日学了点儿。”
“是么?”黯淡的军营灯火下,宣珏似是倦怠,靠坐榻上,摆了摆手,立刻有士兵搬来一张木架,架上是半张皮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在昏沉的幽火下泛着细碎微光。
上面是……东境沿线密密麻麻的阵型图和边防图。
柳扶风呼吸都凝滞了。
脑海混沌乱麻,全身血液凝固般,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