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祖上以军功起家,可是朝廷自定鼎之后,偃武修文,武将不如文官,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我们四家人当日受了皇封,许以封地免税,保住一个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四家滋养生息,子弟一天多过一天也是事实,到了如今,几家子弟加起来,数字很是可观,光指望田地,怕是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必须给他们想个新出路。”
“当兵,当然是个出路。可是祖上回忆当日战功时,无不提及沙场凶险,战场之苦。当时是因为穷,没办法,除了性命一无所有,想要过好日子,就只能拿命去拼。现在有了钱,子弟不需要卖命换出身,就不想让他们再去受这个苦。身为父辈,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子侄,再去冒刀枪矢石,与人争斗撕杀。于武事立功,不如从文事上得个出身。可是我们这些武人子弟,又有些银子,子弟难免就骄纵一些,读书不大灵光,考科举多半考不中。给他们买个前程,有些照拂,做生意的话就多了些方便,这也是给他们捐个出身的用意,实际就是求口饭吃。”
“小生明白。商贾行商贩货,课税始终是个问题。有了功名,就可以免掉大部分税收,对于商人来说,这个身份很有必要。”
“不错,不过再有必要,也有其极限。眼下我们这些家中子弟,差不多都有了功名,再让我们出米,就没必要了。我们终究是个商人,得讲本求利,明知道是个有出无入的局,我怎么让大家把钱投进去?柳公子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当然,我不是说老百姓就没米吃,实际上,我们四大家正在准备粜米,只是……要按市价来卖。”
柳长安一笑,“所谓市价,怕不是平日的价格吧?”
“当然,一到灾年,收粮艰难,米肯定不能按平日的价格出售。天下任何一个商人,都没有这样卖米的道理,柳师爷是明白人,这个道理很容易想吧。”
他沉默片刻,又道:“当然,柳师爷既然来一次,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不管是柳公子还是驸马爷,我都要给面子。这样,我拿出五十石米来捐献,再拿出五十石米以平价发粜,就当是我做善事好了。如果瘟疫结束的快,或许这些米吃完,事情就过了,这不是皆大欢喜?”
柳长安微笑道:“多谢陈翁赏脸,如果事情是这样,那当然最好不过。只是在衙门里做事,想事要想的周全,事情不能只想好的一面,也要想坏的一面。如果这些米吃完,难民还在城里,我们就得想办法解决。员外把米价定的高,难民又拿什么买?大家都不买,这个米价似乎就没有意义?学生年轻识浅,这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不知员外是否愿意赐教。”
“这事很简单的。他们只要想活下去,就会有办法付帐。没有银子,乡下不是还有土地么?我们有当铺,有小押,还有人专门可以去验看土地。没有土地的,还有妻女儿子,总之只要想活,就会拿一切东西来换米。如果他什么都没有,那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受罪,早点死了,对他而言也是个解脱。下辈子投个好胎,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个更好的结局。”
柳长安笑了笑,“陈老爷高论,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当然,商人这么想是没错的,大家就是为了发财才经商,低买高卖,天经地义。但是衙门终究是有责任的,我们如果也这样想,这个天下就要乱了。贵祖上当日追随圣祖打江山,为的也是天下太平,不管怎么说,员外头上也有爵爷的衔头,其他三家也不例外。大家不能只讲商贾,也要讲讲国事啊。”
“国事?可以,老夫也可以跟你讲讲国事。”陈起望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柳公子认为,给这些灾民米吃,就是对国家有利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西城,不许一个难民进来。”
“学生想过,那些人是躲瘟疫才进城的,谁身上有瘟疫无从得知。如果一个病人进入西城,那害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再者,如果放难民进来,他们看着深宅大院,看着绫罗绸缎,难免心里不生出不平之心,乃至于就有可能做出盗抢之事。一旦到了那一步,不但无辜受害,造成伤亡损失,数字怕也会惊人。何况,四大家既然决意卖米,就不会拿出太多米赈济百姓,让他们进了西城,他们会产生错觉,认为让他们进来,就会给他们饭吃。有了饭吃,又要求吃饱,一旦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有可能闹事。为了不闹,不如从一开始就做恶人,让他们把希望放在衙门身上,这样对谁都好。”
陈起望赞许地点点头,“柳公子不愧是老夫知己,想的与老夫一样。与你这样的人说话,老夫心里也痛快。既然可以看出这一层,那么我们就有的谈了。四大家如此,衙门其实也该如此,柳师爷请想,给这些难民粥喝,让他们天天有饭吃,就一定是好事么?现在城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县城能支应的极限,柳公子对这个观点可认同?”
柳长安点头道:“不错,大多数人没有地方住,没有饭吃。实际上,就是县城根本支应不起这么多人的开支。”
“不错,既然县城应付不起,还让他们留下,就是对双方的不负责任。一旦生出变故,于本地人流民还是官府,都不是好事。可是你要赶他们走,他们肯定是不高兴的。百姓无知,不明白一座城市的接纳能力自有极限,只以为进了城就有饭吃,不会饿死。你再给他们米吃,他们只会自以为得计。而且有了瘟疫,谁知道难民里,又有谁身上带了瘟?稍有瘟疫流传,于咱们平遥,就是灭顶之灾。所以,要想解决这件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些人明白,县里养不活他们。让他们自己离开县城,去找生路,计算死,也死到城外去。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我们,这样的结局都很好。开粥放赈,不是不行,但是却不能无限制供应,救急不救穷,衙门也不是观音菩萨,不要想着普渡众生。先要打算饿死一半人,再想着救灾,这事才有希望。”
“陈翁说的道理,确实讲的通,不过陈翁有陈翁的道理,衙门有衙门的道理。我来讲另一个道理给陈翁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