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城内对于安定帮的回归乃至露布,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座小县城大多数居民见识有限,因此反倒是更容易管理。他们中很多人几辈子就是给四大家工作,只要四大家不倒,自己的饭碗不丢,外面谁做了皇帝,跟他们都没多少关系,何况安定邦。另外一部分人,则是思想简单,认为平遥能打败曳落诃就等于无敌,就算安定邦亲自来,也是送死的份。这种单一的大脑回路,倒是让他们变得格外容易管理, 乃至连安抚人心的工作都不用怎么做。
冯素贞颁布的正策短时间是收不到效果的,可是就平遥本地而言,在鼓励商贾的命令下发之后,瓜分了张家的陈、李、黄三家的商贸活动,也就活跃起来。原本他们靠着安定邦的关系,做得生意主要依靠官府,对于社会的部分是次要的。以谢必要的经营,只是为了维护安定邦统治的需求而已。
如今放开手脚,单纯以“盈利”一个目的扩展的商业,于活力方面,自然远胜于过去。原本家族里只能作为服务者或是大伙计存在的远房弱支子弟,如今都被批准去摆摊做些小生意,而原本四大家之间规定的默契虽然依旧存在,但是于规则之上,又多了一层官府的监督。
这种监督不是家长式的束缚,以及事事过问,只是一种于宏观领域的微调。避免某一领域形成独占,近而导致价格飞涨百姓生活受损。柳长安已经把话带给了三家家主,目前推行的正策,不是单纯为了反对安定邦而实施,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保障百姓生活,让晋州子民知道所谓的舒适日子是什么滋味。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那结果不言自明。
张家血淋林的教训在那,即便是大小妹这种已经和柳长安有了某种亲密关系的女子,亦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是以商业繁荣并不意味着物价上涨,反倒因为从业人员增多,商品价格大幅度下降。更重要的是,随着作坊的增加,用工的缺口也在逐渐增大。过去晋州的经济,是最原始的耕战形态,人除了当兵务农便没有多少出路。现在人们可以到工坊做工,或是跟着从军队回到地方的匠人学手艺,给了他们一条谋生途径,大多数人自然是欢喜的。
走在街头,便能看到一张张笑脸。即便这些正策只是刚刚实施,甚至在几年内都未必能带来收益,但是人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有了希望,就有了奔头。
“看见了吧?这便是民心了。我还记得自己和大老爷刚来平遥的时候,这座城市是个什么样子。跟如今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戴老认为如何?”
柳长安看着身旁的戴九如,语气温和,如同老友闲谈。戴九如苦笑道:“单以眼下来看,自然是今胜于昔。可是晋州毕竟是边地,柳师爷可否想过,安逸的生活会消弭人的斗志,让人失去尚武之心。先秦时,商鞅说六害,财富、享乐都是其中之一。人如果有了钱财,便会吝惜性命,吝惜性命便不能在战场上忘我厮杀。一群失去胆量的士兵,又有什么用处呢?若是前线兵源不足,再从后方征兵,只怕我们这里,就征发不到多少军人。即便征发出来,也未必有用。”
“这话不然。战争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一个势力存在的意义就是打仗,那他的结局就必然是灭亡。如今西戎人已经被打到没力了,以现有的军力,完全可以和他们谈和平讲合作。之前绥州与西戎做交易,就知道他们对于我们的茶叶、丝绸、粮食、铁料都有很大需求。我们给他他想要的,换回他们的马匹,甚至还可以换人。其实像朝廷对于阿史那将军部落做得那样就很好,招安他们,让他们作为大周的藩屏。而不是想着杀光他们,让人们的生活除了战争再无其他。这样的节度使是不合格的,牧民官更不合格。像眼下的镇北城,就是我们运气不好,遇到北蛮人那种没有办法沟通的疯子。他们的人生便只有战斗,所以他们的部落很容易消散。只不过是灭了一波又来一波,如同蝗虫一样杀不完。他们就已经很讨厌了,我们自己就不要变成他们那副样子。能够靠谈判解决的问题,就不要靠战争,让老百姓缓一口气,过几天太平日子,是我们的责任。”
柳长安停顿片刻,又道:“戴老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官,心里应该有数,西戎人的威胁根本没那么大。这些年晋州的财富,主要都用来养活安定邦的私兵。否则的话,就只靠州郡兵和天字四军,足以防范西戎人的进攻。然后大家坐下来谈谈,做做生意,不是皆大欢喜?可是这种情况,安定邦肯定不愿意发生,道理也是明摆着的。如果没了仗打,他就得不到关注。如果他不是那么不可或缺,地位就会受到影响。这些年干得狗屁倒灶的事,说不定就要被翻出来。所以他刻意维持这种状态,就是给朝廷看,让朝廷不敢动他。另一个原因,则是让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这样人便不会怕死。反正活着跟死了没区别,人也就变得不爱惜性命,而不爱惜性命的人,也就不会在意天下太平。安定邦只要告诉大家内地富庶,民风孱弱,打过去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便可以招到大批亡命之徒。这便是他更为险恶的用心,故意让人生计艰难,只为方便自己日后谋反,戴老觉得我说得是否有道理?”
戴九如道:“这些都是诛心之论,并没有证据。柳师爷怎么说都对,我也没法反驳。”
“这些到底是诛心,还是猜心,自己应该有数。安定邦是不是忠臣孝子,还需要我说么?我只是不明白,都到了这个时候,连何知章都愿意和我们合作了,戴老为何还要执迷不悟?这可不像一个老公事能够办的蠢事。”
戴九如道:“是啊,连何知章都愿意合作了,我这么一个老公事,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还重要么?柳师爷何必在我这里白费功夫?我所会的东西,你全都会。你会的东西,我却不会。这个衙门里,我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你随手就可以打发。便是现在杀了我,也没人能追究你的罪责,你又何必拉着我不放。说一句你们不相信的话,安家人对我没什么好处,但是我却是安家的忠臣,让我做不利于他们的证词,恕我难以认同。如果想要我的性命,只管动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