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遭春日宴却是令嘉在那次之后第一次见着她人。
她身上穿着一件鲜绿袄裙,鲜嫩如枝头新叶。陆锦模样与陆斐像足了七八分,但她眉眼里是一派明媚娇美,与陆斐的清丽沉静截然不同。对上前来问责的令嘉,她眼神飘忽,标准的心虚表现。
令嘉心里不禁愈发好奇。
她自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陆锦幼时即与明炤交好,令嘉对她很有几分了解,陆锦虽然被陆家养得有些娇气任性,甚至有些盲目,但说品行还是极为端正的,甚至端正的有些天真。正是出于这份认知,令嘉才会放任侄女和她亲近。
谁知道一朝看走眼,她认定的无害小兔子竟会连着她和她兄长一起算计上。
小姑子对付未来的嫂子,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太过依恋兄长,再便是实在讨厌这长嫂人选。
然而,令嘉看得分明,陆萋性格端正严肃,陆锦自也是敬重这位兄长的,但说依恋那就差远了。
若说陆锦讨厌她,令嘉就更奇怪了。
陆锦自幼开始,就很些敬畏令嘉,令嘉虽不知她这份敬畏从何而来,但这种感觉却做不得伪。这种敬畏可和讨厌扯不上关系。
令嘉从父母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的惊讶远远超于被算计的愤怒,惊讶平息后,却是生出好奇心来。
陆锦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这份好奇的驱使下,令嘉和陆斐说道:“大娘过虑了,一事不二罚,当日我娘既然和令堂谈好令妹的处罚,我自然不会再因那事来找三娘麻烦。只不过——”
令嘉看向陆锦,“我自认往日与三娘相处还算得宜,小四娘与她亲如姐妹,我亦当她做个小妹妹,去年她忽然算计于我,往日情谊不复,但我总归还是想问个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开罪了她,竟令她厌我至此,这总不过分吧。”
话是对陆斐说的,但令嘉的目光却一直定在陆锦脸上,带着审视以及……几分盎然兴致。
陆斐沉默着,没有回答。令嘉的要求自然不过分,事实上,事出之时,她们全家都问过陆锦,陆锦之前给出的理由实在离奇,离奇到即便是有心袒护她的父母都没法拿出来说口,最后才对她下了重罚。
“你会给害了二哥的。”陆锦忽然开口,她咬着唇说道:“令嘉姐姐你很好,但是你和二哥定亲会害了他的。”
仿佛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她又咬着重音添了一句:“我做梦梦见过的。”
陆斐脸色大变,对陆锦厉色喝道:“三娘,休得胡说。”
令嘉看着这陆斐紧张不已的神态,忽地忆起京中一则旧闻。
当年,陆相夫人沈氏在生产龙凤胎时伤了身子,结合她原本就不宜生育的体质,她与陆相都觉得此后与子嗣无缘了。谁知道再过五年,她又有孕。这胎生下来就是陆锦。对于陆锦的出生,陆家阖家都是喜出望外。
谁知道陆锦长过周岁时,却被诊为天生痴儿。陆相夫妇悲痛无比,可在悲痛后却依旧视陆锦为珍宝,连带着陆萋兄妹也被教育得极是疼爱这个妹妹。许是这番慈爱心肠感动天地,陆锦长到五岁时,一夜之间,痴病全消,竟与常人无异。问她,她道仿佛做了个梦,梦中有一道一僧出现,这两人各自在她额头点了点,然后她便清醒了。沈氏激动过度,竟是给整个雍京的佛庙道观都拜了个遍,顺便捐赠若干香火钱。
因此事太过离奇,传来传去,传成了一桩奇闻,“僧道梦中点痴儿”一事连宫中的皇后都知道了,好奇之下召了沈氏携女入宫,见陆锦玉雪可爱,再无往日痴态,便感慨了一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陆家因此名噪雍京,而陆相因此进了皇帝的眼,之后便凭借着出众才干一路高升,竟是在而立之年,就坐上了相公的位置。如今是政事堂最年轻的的相公,也是默认的继赵相公之后接任首相的人选。
时隔多年,陆锦年岁渐长,与同龄女孩别无二致,再不见神异之处。当年的奇事便渐渐被时间掩埋,成为被人淡忘的过去,再无人问津。
谁知道,今日陆锦竟会再提到“梦”这一词。
令嘉看看陆斐如临大敌的表情,再看陆锦一脸倔强,忽地一笑。
这一笑如濯濯春阳,满苑争芳的百花悉数羞煞。陆斐和陆锦上一刻还心虚繁杂,见之亦有一刹忘忧。
“大娘紧张太过了,不过是二娘一个梦罢了。庄公梦蝶,都能生出蝶我之惑。二娘年幼,被一个梦吓着也非什么稀罕事。不过,二娘往后做梦,还是慎重点好。”
说完这句,令嘉似笑非笑地瞥了陆锦一眼,转身离开,去寻自己的侄女去了。
陆锦看着她的背影,深觉历史书上对这位文昭皇后“天资灵秀”的赞美真是再中肯不过。
就在这时,陆斐一掌拍在陆锦的后背,打断了她的花痴。
陆斐压着声音,又气又急地训斥着她道:“二妹,爹娘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谨言慎行!怪力乱神素是大忌,万万不能和外人提及,你怎地还是这般不懂事。莫看傅七娘方才暗示会替你遮掩,但万事无决断,都无需她故意,只无意失口一句,传出去引了别人注意,都可能害了你。”
陆锦看着自家姐姐焦心忧心的神色,心中暖意无限,她拉住陆斐的手,说道:“令嘉姐姐是个好人,还有明炤……我不想她们讨厌我。”
她低垂着眼眸,仿佛很是失落委屈。
陆斐还是心软了,她揉了揉陆锦的头,“傅七娘心胸开阔,既说了拿话,她是不会再与你计较的。只是,你往后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轻率了。”
陆锦忙点头应下。
陆斐这才缓和下脸色。
陆锦觑着她的神色,偷偷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忍不住苦笑。
第4章 后世之魂
陆锦原是后世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因着一场意外车祸,穿到了陆锦这个同名的痴儿身上。因着父疼母爱,兄姐友爱,便也渐渐放下前世,彻底融入此世,做陆家的好女儿。哪晓得这年头生出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家姐姐居然是陆斐。
那个被评为千古第一才女的陆斐,那个诗词传唱千年不衰,至后世亦被中小学课本收录的陆文君。
那叫一个晴天霹雳!
即便陆锦是一个文科生,托语文课本里的诗人简介外加xx讲坛的福,她对陆斐这位大才女生平也是耳熟能详。陆斐一生遭遇之坎坷曲折,都能拿出来拍部四十集连续剧了。
出身簪缨门第,父亲官拜相公,少时才名即动京城,嫁与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丈夫。但是运气不好,夫家卷入太子与燕王之争,夫家站错队,太子倒台后,夫家抄家流放。在当时还得势的陆家主持下,陆斐与丈夫和离,和孩子一起被接回娘家。再过几年,陆斐再次出嫁。她二嫁的夫婿也是出身公侯,但其秉性纨绔,有着贪花好色等等毛病,与陆斐毫无共同语言,两人天成一对怨偶。据考究,陆斐二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就写了足足十几首诗来讥讽自己这位丈夫,虽然流传到后世只剩四首,但这四首每首都是讽诗里的经典,其中最有名的《酒色财气讽诗》更是字字珠玑,直叫人看了,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这对怨偶过了几年相看两厌的日子,之后又和离了。
这次出事的不再是陆斐的夫家,而是她的娘家。
燕王也就是后世的殷武帝登位的第一年,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乐极生悲,他原配老婆文昭皇后难产死了。照理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好事,可遗憾的是殷武帝并不认同这句话,于是他悲剧了,更悲剧的是他要他的国民陪着他一起悲剧。
庶人之悲,酸泪几滴;天子之悲,世与之痛。
殷武帝很好地做到了这句话,他不顾民生,征召三十多万徭役去为文昭皇后修建一个旷古绝今的陵墓,一修修了十几年,修得民怨鼎沸,也修出了他的千古暴君之名。
如此暴.政,自然会有臣子不满,上谏劝诫。而殷武帝的反应就是,收一份谏书,杀一个臣子,杀得满朝官员面无人色,于是再无人敢置喙修陵一事。其中被杀的人里,官位最高的就是当时的首相陆英,陆斐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