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干如此分析几句,便迫不及待的显露出本来面目:“侄儿不才,忝为太祖长子,愿为皇叔分忧解难!”
话音落地,金太宗还未发话,却听殿外有一女子冷冷道:“女真祖训兄终弟及,复归其子,向来是嫡子承位,你虽为太祖皇帝长子,却是庶出,如何能承继大业?!”
殿外垂帘一掀,若干名宗亲簇拥着一三十上下的贵妇人入内,赫然是金太祖嫡长子完颜宗峻之妻蒲察氏,手里牵着儿子完颜亶。
宗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弟妹,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祖训如何,便该知道这祖训本就是防备着主少国疑,五弟的确是皇父嫡子,但他毕竟已经去了,亶儿也的确是皇父嫡孙,但是现下大金正值危难之际,立一小儿为储君,怎能服众?!”
蒲察氏听得嗤笑,正待出声,却听殿外又是一阵嘈杂声传来,宗辅、宗弼之妻被一干家臣心腹簇拥着过来,神情冷峻:“兄终弟及,五皇叔既去了,便该还位于太祖一系,现下三太子、四太子不在此处,怎么能越过他们谈起储位如何?皇叔若当真应了,只怕不能服众!”
一时间宗干、蒲察氏与宗辅、宗弼之妻争执起来,另有人觑着唐括皇后神色,出言提议立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为储君,很快也陷入唇枪舌剑之中,不多时,宗翰之妻及其余一众想捡便宜的宗室也凑了过来,大殿之内人声鼎沸,比菜市场还热闹。
宗干认为既然还位于太祖一系,便该立他这个长子,蒲察氏当即怒骂,你一个庶出之子,有什么资格觊觎大位?太祖皇帝定下兄终弟及的规矩时,可没把庶出弟弟包括在内!
宗辅、宗弼之妻立即冷笑,说完颜亶年幼,更不可为国君,即便要立,也该在成年的太子之中拣选!
另有人奉唐括皇后之令提议立太宗嫡长子宗磐为储君,马上就遭到了太祖一系的一致对外——兄终弟及,有你们太宗一系什么事?!
简直是打出了狗脑子。
唐括皇后人虽立在丈夫床榻边上,心却飞到了争论的人群之中,紧紧扯着手里边的帕子,满心焦灼。
对外侵略可以转移内部矛盾,如果蛋糕做的够大,不会有人察觉到内部出现了多么严重的矛盾,但一旦蛋糕变小、甚至是整个砸到地上去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金太宗木然躺在床上,听一众宗室在不远处进行着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人关心病床上的皇帝还能支撑多久,也没有人顾得上南方宋国是如何的虎视眈眈,更没有人想过金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满心凄凉,想笑一下,面部肌肉却动不了,唯有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想女真立国之初,兄弟齐心,勇将辈出,对外征战少有不胜,不仅打败了昔日的宗主国辽,擒拿天祚帝入金,还在富饶的大宋身上狠狠咬了一口,靖康之役于宋人而言是天大耻辱,对金人来说,却是无上荣光!
那时候金国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不可一世?
宗室众将领觥筹交错,举杯相敬,气氛又是何等的和睦友善?
距离靖康之役不过几月而已,再多回首,却是恍如隔世,难道那次大胜便是金国最后的绽放?
真是不甘心!
殿中的喧闹还未结束,完颜宗干正指着几个宗室破口大骂,宗辅之妻唐括氏跳起来抓破了他的脸,完颜宗磐厚着脸皮凑上去,没说几句就被蒲察氏往脸上啐了一口。
“够了!”闹的正凶之际,忽听一声断喝传来,声势沉沉,难掩威势。
众人转头去看,却是金太宗手扶床柱,强撑着坐起身来,目光幽幽在众人脸上划过,宛如刀子一般,霎时间叫众人垂下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天子虽病,但一代雄主之风不减。
“想做储君,就得拿出储君的样子来,只盯着自己眼前那些许利益,却将大金抛诸脑后,这样的人,如何能为储君?!”
金太宗看向唐括皇后和嫡长子完颜宗磐,心下痛惜,却也不得不强忍下去,沉声道:“女真祖训兄终弟及,更何况大金现下正值危难之际,更不得轻改,储君出自太祖一系,毋庸置疑!”
宗干几人霎时间面露喜色。
唐括皇后眼睫微合,隐忍着咬一下嘴唇,屈膝道:“是。”
完颜宗磐也不情不愿道:“是。”
金太宗又转头去看蒲察氏:“主少国疑,更别说宋国现下正对我大金虎视眈眈,国情如此,决计不容幼主登位,但宗峻乃是太祖嫡子,亶儿是嫡长孙,两代之后,若他得存,则为储君,若不存,则立其子!”
蒲察氏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这对于他们母子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真叫儿子当了储君,若是金太宗早亡,他们母子二人便是权臣与宗室们手中的傀儡,即便身为太后和天子,手里边怕也捏不住多少权柄。
当下也拉着儿子行礼道:“多谢皇叔!”
有资格继位的总共就那么几个,太宗一系被排除掉,蒲察氏母子出局,剩下的宗干与宗辅、宗弼之妻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尤其是宗干,现下宗辅、宗弼身在宋国,能不能顺利回来都得打个问号,当立者舍他其谁?!
金太宗视线在侄子和侄媳妇脸上转了一圈,却不再指定下去,只疲惫的咳嗽几声,唐括皇后见状,忙取了靠枕来,叫他顺势倚了下去。
完颜宗干真恨不能扑上前去晃着自己四叔的膀子叫他赶紧宣布自己为储,两眼发光、眼巴巴的瞅了半晌,却听金太宗道:“储君人选将在皇兄诸子之中决出,至于究竟是谁,则要等宗辅、宗弼等人北归之后再定。若有人能平稳局势、力挽狂澜,迎回身在宋国的宗室子弟们,我会以金国皇帝的名义支持他成为谙班勃极烈,若无人可为之,则待宗辅、宗弼等人北归之后,由所有宗室共同推举决定!”
金太宗目光依次在宗干及两个侄媳妇脸上扫过:“谁有异议?”
三人对这结果都不甚满意,却也知道这已经是最为公允的法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顿了几瞬,齐齐道:“一切听从皇叔安排。”
金太宗又咳嗽了几声,颓然道:“我累了,都回去吧。”
众人退去,唯有唐括皇后留在殿中,看一眼躺在塌上的丈夫,心下气怒交加,为亲生儿子不忿,又不敢违背丈夫心意,瘫坐到床榻上,眼泪簌簌流下。
金太宗转目看她,叹息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停顿几瞬,又郑重道:“一切都是为了大金!”
金太宗发话之后,上京的局势显而易见的平稳下来,但是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表面,储位尘埃落定之前——甚至是落定之后的很长时间,上京都不可能迎来真正的安宁。
一月初,宗弼等人游街半月之后,宗辅三人也被逼着开始唱二人转的时候,上京终于接到了使臣传书,也知晓宋国开具出的《建炎条约》内容如何,金太宗通过强权稳定下来的上京,霎时间再次震颤起来。
“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更不必说还有每年供奉——宋人是疯了吗?”
完颜宗干拍案怒吼:“宗辅、宗弼皆败军之将,国之大耻,哪值这么多钱!”
这话不仅是得罪了宗辅、宗弼派系之人,连带着其余被俘的人也得罪了。
宗翰虽死,但他的两个儿子也被俘了,现下宗翰之妻听宗干如此言说,怎能开怀?
更不必说其余大大小小的宗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