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从前与蒋家有过交际,只是近年来方才逐渐淡了,外院管事既见蒋家有人投递拜帖,谨慎起见,自然会令人前去打探蒋家近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苏仲问起,便如同倒豆子一般道:“蒋家名下的酒楼近来新出了几个菜方儿,很是勾人肠胃,连带着周围酒家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有人背地里使坏,找客人去闹事,说是在蒋家酒楼吃坏了肚子,嚷嚷着要赔偿,最后事情闹到了京兆尹府,两边各打三十大板,没叫蒋家酒楼赔偿那客人,又叫蒋家酒楼整顿半月。”
只是为了这事?
苏仲看一眼手边摆着的那封拜帖,再瞥一眼上边那两首堪称传世之作的诗词,眉头皱的更紧。
只看这两首诗,应辰该是遇上了什么不小的挫折打击才对,现下管事却说蒋家近来没出过什么大事,只有酒楼停办半月这些许波折?
应辰那孩子他也见过,性情温诺,才气平平,行事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有几分执拗与坚守。
蒋家已经落寞,自己位居宰辅,正是声势鼎盛的时候,他却说蒋家承恩已经够多,不肯往来与之交际,依仗苏家威势,除去年关拜会,从不登门,现下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投上拜帖?
倒不是说蒋家就应该受这种委屈,只是应辰那孩子向来不计较这些外物,应当不会为了酒楼停业而违背当年说过的话,专程来请自己为他张目吧?
还有这两首诗……
苏仲自问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评说之时也无偏颇之处。
蒋应辰资质不算差,但也不甚出挑,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若说是秉性锐意进取,行文大开大合,这就纯粹是南辕北辙了。
再看书信上的字迹,仍旧与旧时一般,显然是刻苦练过的,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之气,便略带了些呆板,豪迈开阔的气度更是半分也无。
老话说字如其人,有这样一笔字的人,能写出这样疏阔激荡的诗词吗?
苏仲迟疑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难道几月不见,应辰竟长进了这么多?”
他摇头失笑:“罢了,想这么多做什么,还是把人叫来看看,才是正经。”
蒋应辰收到了苏仲回帖,道是第二日便是休沐,他不会出门,叫他无需拘束,登门便是。
蒋应辰见了回信,自是欢喜,能顺利抱上宰相的大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岂不是一步登天?
按照传统穿越小说的流程来说,宰相家里肯定会有一位待字闺中、兰心蕙质的小姐,被他的才华所折服,带着几个漂亮丫鬟嫁到蒋家!
蒋应辰想到这儿,不禁满心火热,又想起苏仲的夫人颇为喜欢妹妹蒋薇儿,晚饭时便将此事讲了:“薇儿,今晚早点睡,明天我们一起去拜会苏相公,苏夫人一向喜欢你,到时候我跟苏相公议事,你去陪她说说话。”
蒋薇儿还不知他往苏家投了拜帖的事情,闻言不禁怔住,神色几变,最后蹙眉道:“哥哥从前不是说了吗,祖父当年于苏相公有恩,只是顺手为之,而苏相公当年为蒋家求情奔走,却是冒着性命危险的,当年的恩情,苏相公早就还清了,反倒是我们,欠他的数都数不清,本来还说要少来往,年关去一次也便是了,现在怎么又要去?”
蒋应辰本来还觉得这妹妹乖巧懂事,听她说完,心里也不禁生出几分不悦来。
要不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家里边酒楼都要开不下去了,她想的还是什么恩情还清没还清?
蒋应辰有些不耐烦,只是想到近来这便宜妹妹真心实意的关切,强忍着没有发作:“薇儿,不去找苏相公,我们的生意怎么办?真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酒楼停业?以后的日子还长,这次我们忍了,以后怎么办?还忍吗?”
蒋薇儿又是一怔,厅堂中灯火晕黄,她眼底有一闪即逝的错愕与惊疑。
蒋应辰心下烦闷,没有看见。
蒋薇儿很快又垂下眼去,柔声道:“哥哥,我们从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蒋家留下的积蓄足够我们兄妹俩富贵一生,哥哥只管好生读书,将来科举谋个官身,重振家声,对哥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了。”
她略微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苏相公,他是好人,愿意关照庇护我们,但两家的情分是有限的,用一次少一次,咱们还年轻,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要命的关卡,即便真是厚颜前去请求,也该将旧时情分用在那时候才对呀!苏相公自己也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终究还是哥哥自己科举做官,才是正道。”
蒋应辰彻底没了胃口,站起身来,没好气道:“我既然投了拜帖,那就一定要登门的,你若是不想去,那明天就自己在家待着好了!”说完,也不听蒋薇儿言语,便转身离去。
蒋薇儿身边的婢女眼见这般情状,面有忧色:“姑娘……”
蒋薇儿手心冰凉,捏着帕子,目送那熟悉身影远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
第二日蒋应辰起个大早,收拾妥当之后,便见蒋薇儿已经改换了出门时的妆扮,落落大方坐在厅中等待,一身浅绯色衣裙,衬得她娇美如三月里的一枝杏花。
“这才对嘛,哥哥又不傻,难道会害你?”
蒋应辰看得眼前一亮,又柔和了语气,说:“昨天哥哥心情不好,话说的重了,薇儿,你可别记恨哥哥啊!”
蒋薇儿唯有摇头:“爹娘都不在了,咱们兄妹两人相依为命,那就是世间最亲的人,我怎么会记恨哥哥?”
蒋应辰笑了两声,吩咐人去备车,与蒋薇儿一道前往苏家。
蒋家兄妹每年正月都会往苏家去拜会,又有管事事先打过招呼,二人畅通无阻进入苏家,蒋应辰被人引着往苏仲的书房去,蒋薇儿则往后院去拜见苏夫人。
仆从送了茶过去,苏仲将茶盏端在手里,却不曾饮用,目光在面前青年身上打量一圈,只见他现下双眸熠熠,意气激昂,倒真有几分锐意进取之态,同先前大相径庭。
毕竟年纪还不大,少年意气,性情更改也不是稀罕事。
苏仲不曾多想,反倒有些欣慰于他这变化,没有提酒楼的事情,只问那两首诗:“都是你自己写的?若真是出自于你之手,学问倒是精进异常。”
蒋应辰对原主的性情有所了解,这时候便故意表露出心有触动、奋发图强的模样:“蒋家只有我和薇儿二人相依为命,我若再不振奋起来,两代之后,蒋家后嗣岂非泯然众人?无论是为了先祖,还是为了薇儿,都很应该改一改秉性,奋发进取才是。”
人的可取之处并不仅仅局限于才华,还体现在一个人的操守和品性上。
苏仲虽知蒋应辰文华不甚出众,却也喜爱他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坚持,现下再见他一扫此前温诺,颇有些焕发新生之感,着实欣慰。
当下便赞许道:“你既然能想通这一节,于你、于薇儿、于蒋家都是天大好事。你写的那两首诗我看了,其疏朗豪迈,当世少有,若是传将出去,立时便会重演洛阳纸贵一事。我自会将这两首诗奉与同僚赏析,介绍你进入帝都文人的圈子里,或诗文唱和,或命题作赋,多结交些人脉,对你日后为官大有好处!”
蒋应辰听到“诗文唱和,命题作赋”八个字的时候,心中便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苏仲却未曾发觉,继续道:“科举下场应当没问题了吧?四书五经应当都研读透了?左右就是那些圣人书籍,老三样罢了,你能写得出这等诗词,料想应当没什么问题才是。”
末了,又拍了拍他肩膀,欣然笑道:“秋闱在即,紧接着就是春闱,再通过殿试,得了进士出身,才真正是有资格在朝堂之上立足,应辰,勉之啊!”
蒋应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