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皞熙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答道:“后门?后门在一楼啊,只能从前边楼梯下去……”
蓝靖如急得额头冒汗,强自保持镇定,抓住他胳膊,语声微微颤抖:“这样,你就在楼上,找个地方仔细躲起来。不论听见什么,千万不要出来。等警察走了,马上回学校去……回了学校,把这事告诉江先生,不要告诉其他人。”起身欲走,又回头叮嘱,“记住,千万躲好,一定不要出来!”
颜皞熙被他抓得手臂一痛,回过神,脑子清明不少,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抓住蓝靖如,拖到房间侧面窗户边:“我有办法了!不用走后门,咱们就能逃出去,找我小叔他们回来救人!”蓝靖如待要细问,颜皞熙已然窜上窗棂,又纵身跳出窗外。他动作轻巧,竟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快,蓝先生,你也出来!”
蓝靖如行动比他笨拙得多,反复两下才爬出来,借他力量轻轻落地。窗户外是二楼回廊,颜皞熙带着他猫腰往后,来到转角处一张小门外。推开门,露出窄窄的后廊露台,露台上堆放了一些破旧杂物。
颜皞熙回身将门合上,又把杂物挪过去挡住,拍拍自己胸脯,呼出一口气,指着斜对角阳台,道:“那就是我家。咱们从这边爬过去,从我家后门出去,保管他们追不上。”
蓝靖如探身查看,斜对角阳台与这边二楼后廊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然而落差大约一米多。他相当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除了拿画笔,其他时候手脚都不算协调。若行动不顺利,引起别人注意,恐怕要把颜皞熙也牵连进去。遂道:“那你赶紧过去。记住我说的,马上回学校,告诉江先生。”
“蓝先生你呢?你不一起过去么?”
“我再等等。”
门内喧哗声更响,似是许多人冲上了二楼。
“等什么等!等着也被警察抓走么?”颜皞熙跺脚。想起对方爬窗户时笨手笨脚模样,大约文质彬彬的蓝先生从没做过此等粗鲁举动。灵光闪过:“你是不是怕摔?怕什么,有我呐!”不等对方回答,双手伸到腋下,将蓝靖如整个人托起,直接放下去:“脚往下踩,踩住一楼窗架最上头那根铁杆。两只手抱住柱子,抱紧点,我松手了。”
蓝靖如陡然悬空,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及时控制住。脚尖被一楼铁艺窗架抵住,稍稍放心,双臂紧紧抱住檐角廊柱。他这厢还紧张着,浑不知颜皞熙什么时候已经翻身到了斜对角自家阳台,冲自己伸出一只手:“把左手给我,左脚迈开抬起,踩住阳台边儿,我拉你过来。”
来不及思索,糊里糊涂听从他指挥,转瞬间便到了阳台里头。
“快快快!”颜皞熙过了最初的混乱,反倒兴奋起来,迅捷敏锐,眼冒精光。领着蓝靖如几步进屋,下到一楼,避过正在清扫房间的女佣,溜出后门。拐过一个街口,正好电车到站,两人箭步上去,同时松一口气,寻个位子坐下,平息砰砰狂响的心跳。
“先生,接下来去哪里?”
“先送你回学校。”
颜皞熙不着痕迹左右看看,向蓝靖如附耳低声道:“你是学校教员,警察不会去学校找你么?我觉得还是不要回学校比较好。”
警察抓捕,少一个本该缺席的边缘人物颜皞熙问题不大,少了诗画社灵魂人物蓝靖如,必然免不了后续搜寻。
蓝靖如一时为难,沉吟不语。
颜皞熙转转眼珠:“不如去我家铺子,咱们找阿文叔叔帮忙。宿舍有电话,咱们不用回学校,可以就在铺子里打电话给江先生。”
蓝靖如心中掂量一番,颜皞熙虽说只是个国中三年级学生,出的主意在当下竟然十分妥帖,点点头:“好,劳烦你了。”
江南乡间五月,天气比之城市凉爽不少。因开春寒潮影响,早稻下种比往年迟,这时候刚准备收割头茬。秧田里晚稻正在育苗,绿油油密匝匝平如绒毯,望去煞是讨人喜爱。
晚饭过后,约翰逊照例提出去村里散步,其余人欣然作陪。黎映秋怀孕月份渐大,略走一圈便感觉疲乏,与另两位女士返回庄园歇息。郑芳芷、阿槿皆出身田家,对于欣赏田间景色,远不如约翰逊那般兴致勃勃。
抗租一事在本村未曾掀起什么波澜,此刻暮色中鸟儿归巢,近处炊烟四起,晚归的农人挑担荷锄,说说笑笑,一片宁静祥和。约翰逊抵达村里头一天,引发全村轰动。男女老少成群结队跑来瞧洋人。起先还颇为拘谨,后来见是玉家少爷的朋友,态度和善,还会说华夏语,上前搭讪的简直络绎不绝。村民没话找话,闹出许多笑料。如此过了七八日,又有陈阿公出面教训,总算消停下来。只剩下小孩子,每逢约翰逊出门,便大大小小远远尾随一长串,望去十分逗趣。
男人们返回时,郑芳芷与满福嫂正在整理预备带回城的干鲜农货。阿槿则听黎映秋读小说故事,一惊一乍,投入得很。几位男士进门,天真率直的她便凑上前,挽住约翰逊手臂,亲亲热热去房里看收到的小礼物。满福嫂与另几个和庄园走得较近的农妇,听说他们很快要回城,送来许多手帕鞋垫之类小绣品。徐文约怕妻子夜间看书费眼睛,自己领了读小说的活儿,坐下念给对方听。
安裕容看没自己两人什么事,在徐文约哀怨的眼神里,拉起颜幼卿转身就走。回到掬芳圃,两人点燃艾烟熏了会儿蚊子,关上房门,合上纱窗,坐在窗前看月亮。安裕容道:“瞧见文约兄目送咱俩的眼神没?哈哈……真可怜,别人都成双成对,只有他孤身一人天天睡书房。”
因“竹篁里”位置偏僻阴湿,黎映秋这几个月一直同郑芳芷住在前边“涵翠轩”中。约翰逊到来,一眼便看中东方古典韵味十足的“竹篁里”,二话不说跟阿槿入住此地。徐文约一心与黎映秋团圆,奈何满福嫂以长者身份坚决反对,非要按老规矩,让他与怀孕的妻子分房住,最后拗不过,不得已独居书房。安裕容和颜幼卿则照例住在“掬芳圃”。
颜幼卿听峻轩兄背后编排徐文约,也不说话,只从衣襟内掏出个东西,笑嘻嘻塞到他手里。
安裕容垂眼一瞧,是个水灵灵的大莲蓬,笑了:“什么时候偷摘的?没叫人看见罢?还没长老呢,看见了定要挨说。”
“没长老才好吃。这个最大。”颜幼卿又把莲蓬抢回自己手里,“你走在边上都没看见,别人上哪儿看见去。”
“嗯,阿卿出手,定不失手。阿哥说错了。来,阿哥给你剥莲子吃。”一面说,一面伸手掰开莲蓬,掏了颗莲子出来,剥去碧绿的外壳,将鲜嫩清甜的白肉送进颜幼卿嘴里。
“是不是不用取芯?这么嫩,芯还没长齐呢。”
颜幼卿嚼两下:“是不用,一点儿也不苦。”顺手也剥出一颗,尚未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安裕容已然低头,直接从他指尖叼进嘴里,“果然不苦。”
颜幼卿顿时羞恼:“我剥来自己吃的!”
安裕容捉住他的手,含笑低吟:“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莲心还没红,有人怎么脸先红了?”
两人闹了一回,一只莲蓬吃得七零八落,方洗漱睡了。
夜色渐深,安裕容迷迷糊糊正要睡熟,忽感觉身边人坐了起来。
“怎么了?”
“好像有人拍门。我去看看。”
颜幼卿点起油灯,安裕容抬手看表:“都十二点多了,会是什么人?我和你一起去罢。”
两人来到前门,安裕容这回听清楚了,果然有人在拍门。只是拍得又急又轻,小心翼翼。左近邻舍家的狗刚被惊动,颜幼卿已经拉开门缝,月光下认出两张惶急面孔,一把将人扯进来。
“小叔!安叔!”颜皞熙看见他俩,心一下落到实处,这一整天惊吓辛苦全涌上来,“哗哗”直掉眼泪。蓝靖如累得只顾上喘气,两手撑住膝盖,腰都直不起来。
安裕容制止颜皞熙往下说话,肃然道:“先进屋。”
片刻后,四人在书房坐定,加上一个梦中惊醒的徐文约。
书房乃前朝旧式陈设,徐文约坐在书案后的大太师椅上,安裕容、颜幼卿一边一个,占了两把官帽靠背椅。颜皞熙与蓝靖如坐在对面两个鼓凳上,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有如三堂会审的犯人。
“……我们跑到铺子里找阿文叔叔,先给学校江先生打了个电话。江先生说会帮我请假,不算逃课……”
“啪!”徐文约往书案上重重一拍,震得笔架墨碟晃动,“这是请假不请假,逃课不逃课的事么?”
蓝靖如总算喘匀了气,缓过劲来,按住颜皞熙,道:“徐先生,很抱歉。还是我来讲罢。”
“行,你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