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堂。
“小人……仇老六,在贡院当差,平日里做一些洒扫活计。那一日秋闱过后,在贡院里拾得一枚白玉笔帽,小人想着此物雕工精细,兴许能换得几个钱,便收在囊中。”
“过了几日,小人前往城西的桂香坊平之前赊欠的酒钱,拿出此物想向老板娘平账,岂料这乐举人突然带着一干生员来说是小人偷了他的白玉狼毫笔,旁人帮腔说他出身名门,日后必然平步青云,不是我这种小杂役惹得起的,要小人还他的笔,或是赔他一千两白银,否则便要托关系裁了小人的活计,还要剁了小人的手。”
“小人在贡院平日里干些杂活,那日秋闱结束后洒扫号房时,只见到一个笔帽,哪里见过什么昂贵的白玉狼毫笔。乐朗又不依不饶的,只能回家托宫里当差的妹妹秋瓶想办法。”
堂上左侧坐着李太师与阁老,右侧坐着德妃娘娘……按皇妃的身份,夏洛荻本也该坐着,但她坐不住,始终用一种明察秋毫的目光死盯着仇老六,弄得他跪在地上汗涔涔地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少卿,本宫想说两句。”德妃对兰少卿示意了一下,得到同意后,才道,“你哪里是托秋瓶想办法,说得这般轻飘飘的,那日秋瓶盗窃本宫财首饰时,便说本宫若是驱逐她回家,你必会为了凑钱发卖了她去。此事无论那乐举人是否逼迫于你,你转而吃自己家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人?”
仇老六一介平民,几时被神仙妃子这样的贵人这般斥责过,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教训的是,只、只是那也是小人一时气急,胡乱说的。逼死我妹妹的,可是那乐举人啊,否则我又怎会甘冒风险去为妹妹报仇?”
德妃语塞,夏洛荻却道:“你详细说说,秋瓶到底是因何投缳自尽?”
“是这样的,昨夜……”
昨夜,仇老六回到家,发现秋瓶也被驱逐回了家,在听到之前偷德妃首饰所筹得的八百两银子尽数被丹华宫罚没,一时间气得发狂,直骂秋瓶不谨慎让事情败露,几乎要动手打人时,家门被大力敲响。
“仇老六!开门还笔!”
一阵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却是那乐朗不知怎么地找上了他家门。
这半个月来,仇老六时不时被乐朗恐吓还钱,十分畏惧他,不敢不开门,只得放了他进来。
这乐朗进来之后见仇老六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妹妹秋瓶颇有几分颜色,又听说是从宫里得宠的德妃娘娘身边放出的,便要求仇老六画个文书,正好他手边缺个侍女,也想试试宫里贵人的侍奉是什么样的,若到期不能偿债,便让他用妹妹来偿还,若是伺候得好,等他高中也能提拔他一下。
秋瓶连忙央求哥哥不要发卖自己,仇老六畏惧乐朗,匆忙画了文书,又被乐朗赶了出门,欲行不轨。
可秋瓶到底是在丹华宫见过世面的,抵死不从,大声说若是乐朗敢用强,她便上国学监门口将此事宣扬出去,便是不能废了他的举人资格,也要让他声名扫地。
之后仇老六在外面便听到乐朗打骂秋瓶的声音,过了片刻,乐朗摔门而出,他再进去时,见秋瓶房门掩着,一时间也有些无颜见妹妹,便回屋休息。
哪知第二日一大早,叫秋瓶起来做饭的时候,发现房内无人回声,进去一看就见到秋瓶挂在房梁上自尽了。
“……我仇老六自知不是个好兄长,可我们家境贫寒,却还有几分血性。乐朗害死我妹妹,我若不想法子讨个公道,妹妹在泉下岂能安心?诸位贵人有所见证,还请为小人做主!”
仇老六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在场之人见他描述得动情,多少有些感慨。
“小民生存如此艰难,还是朝廷的过错。”一名阁老不由得说道。
“周阁老此言不差,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确是社稷之失,可其中也不免存着些浑水摸鱼之辈,我辈执法之士——”
夏洛荻说到这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面向一脸苦色的兰少卿和裴谦。
“他辈执法之士必当还此事一个清白。”
夏洛荻往堂上一站,只要一开口,那气势之汹汹,言语之锐利,旁若无人,直到提到兰少卿和裴谦,他们这才想起来今日坐堂的是自己。
他轻咳了一声,道:“适才仇老六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均有口供称,昨夜确实听到仇老六家传出争执之声,还有女子的哭泣,和其口证也算对的上。接下来就看举人乐朗的证言了,来人,带乐朗。”
乐朗被救治得及时,用的还是太师府里的名义,这一会儿的功夫,正骨已做完,夹板也夹上了,脑袋和手脚缠着白布,被放在木担架上被抬上了堂。
一上堂,他便对仇老六目眦欲裂地厉声道:“你这狗杂种,害我前途!”
“公堂之上不容妄语!”兰少卿拍着惊堂木道,“仇老六控告你昨夜逼迫他妹妹秋瓶,致其投缳自尽,此事可为真?”
乐朗赤红着眼,竟也不怕这公堂,道:“便是真的又如何,他一家就算千刀万剐,也难换我这条手臂!我可是乐氏的天骄!”
“乐生!”兰少卿怒道,“你若再咆哮公堂,任你是何方名门大族,今日本官也要剥你功名!若再顽抗,以狗头铡处置!”
言罢,差役们熟门熟路地将狗头铡推出来,直到那五尺长的铡刀摆在眼前时,乐朗终于面露畏惧之色,哆哆嗦嗦道:“我可是乐相的子侄……”
“巧了,我也是乐相的关门弟子,今日你若死在公堂上,师姐替你写墓志铭。”夏洛荻道。
李太师一侧的阁老们捋须微笑,他们虽端重自持不屑与这年轻狂生计较,但这乐朗未免仗着乐相的名头过于狂妄了。
他从州府一路考入京城顺风顺水,想来花花世界迷了他的眼。可这里是大理寺,一门上下,连看门的狗都是滚刀肉,皇帝都敢审的地方,岂容他一介小小举人放肆。
……这都是夏大人教学有方。
兰少卿瞥着夏洛荻,夏大人当年可比他凶多了,曾经有个杀了一家五口的盗贼,咆哮公堂说若今日在大理寺掉了一根手指头,他寨子里的兄弟马上就要屠一个村子。
夏大人听了,直接当堂铡了他,还把他十根指头都切了,奏明皇帝,当天就派了军队去剿匪,将这盗贼的指头丢在贼寨前,贼人震怖,不到一日便清扫了那贼寨。
大理寺的威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
乐朗见他们都不是开玩笑的,终于咬着牙低了头:“我没逼迫那女子,走的时候还是被她砸出去的,险些没挠花了我的脸,不像是个会自杀的。”
仇老六道:“你胡说!分明就是你想祸害她的名节!”
乐朗瞪着眼道:“姓仇的,你勿要血口喷人!若不是你那时说妹子有几分姿色拉我进去,我又岂会进你的门!现在倒诬陷在我身上!”
仇老六锤着地砖哭得脸都皱成一团:“我可怜的妹妹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哥没有用,却不能让这歹人为你偿命……”
“够了!肃静。”
兰少卿喝止了这两人,将仵作叫上来:“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道:“回大人,死者秋瓶,年二十二,后颈无绳结,但下巴有挣扎抓挠的痕迹,十分激烈,初步查验为自缢而死,但不排除他杀。”
李太师出于好奇问道:“老夫不擅刑名之术,只知晓若是他杀,凶手应在死者背后打结,若无绳结,才应是上吊自尽,为何又不排除是他杀了呢?”
“太师。”夏洛荻解释道,“若凶手力气比死者大,凶手可将死者倒背在身后,弯腰使其双脚离地,便可做出无绳结而伪装自杀的死状。秋瓶乃是一弱女子,身量不高,符合这种手法的条件,是以仇老六与乐朗这二人皆有嫌疑。”
这是大理寺办案的经验之谈,诸位阁老纷纷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