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后,彩云叹息,说容妃过于大方。容妃笑吟吟地坐到桌边梳头,一边道:你明白了吧,武贵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彩云你真的不要担忧。皇上如果只和我一处,皇额娘会不高兴,虽然她面儿上不说什么,纳兰夫人说觉得当年太后成全她出宫,有一个原因是不喜欢皇上专宠于她,她待在圆明园的三年,皇上还和她通信。而皇额娘的这个想法,皇上心里也有数。彩云才恍然大悟,转忧为喜,道:照您这么说,令贵妃其实也……
容妃却摇摇头,对着镜子道:她是不一样的,皇上对她是因为皇嗣大事。彩云道:主子,您心里真是和明镜儿似的。若是太后的亲女儿,她就不会这么想了,恨不能您独宠吧。容妃道:太后是为了皇上和大清考虑,后宫再不能发生婉嫔那样的事,皇上的家事不仅是家事。太后的亲女儿,又怎能嫁给皇上?那年,皇额娘说的话,皇上也让我想,我后来明白了,若我嫁的不是皇上,皇额娘应该是恨不能我独宠吧。
然后看着镜边盒子里那串十八子手串,红珠间绿松石,乃今年皇帝的年礼,之前他已挂上了那个红琥珀穿绿松石斋戒牌,当时她还未注意,直到皇帝赐下手串。这是她和他在那年的起誓!
去年,她去问刘嬷嬷关于旧事真相时,刘嬷嬷十分感激,最后告诉她说,太后曾经说过,“自从沉壁进宫,皇帝的床事是真多起来了,沉壁身子骨儿又好。”她有点儿不解,刘嬷嬷道:自从娘娘进宫,皇上甚至不理会腊月正月的斋戒日,娘娘还记得那年第一次拜见太后那天吗?皇上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上后宫都不多。而且您住在养心殿,太后觉得您和皇上没正式记档的次数定不少,加上当年婉嫔说的……但娘娘不必过于担心,因为您是太后的闺女,不同于别的妃嫔。
想到这里,容妃笑起来,摇摇头。那年在承乾宫的秘密宠幸让她也对皇帝有所误会,其后才知道,其实皇帝理智沉稳淡定,勤于政事,又有狂热的文人情趣,对床第之事并没有超乎正常的兴趣,更不会沉溺其中。刘嬷嬷就说他不怎么上后宫,所以那时李玉说魏湄要以房事邀宠,这也是她并不担忧的一个原因。而她和皇帝的所谓“床第缠绵”的起因是那年在圆明园,自己一心要征服他,而他其实很好勾引……
太后所说的不记档,除了婉嫔说的那个第一次,都只是白天的那些,其实次数有限。可以不记档的原因就是她不会生子。自她搬入养心殿,在腊月和正月的斋戒时段,她和皇帝即便睡在一起,也只是同眠而已,是皇帝说那不算“破戒”,皇帝,其实是很孤单的,他需要人陪……而她和皇帝真正的“床第事频”只是在二十二年南巡的时候。
但太后既然还有这些想法,她自然要“改正”,于是她让刘嬷嬷寻机婉转地告诉太后,自己一直谨遵皇额娘教诲,若皇额娘不相信,只管问李玉……皇帝和自己恩爱情笃,满宫皆知,又常年住在一块儿,皇额娘大概也是因此有所怀疑,但其实她和皇帝,不是因为床第,虽然床第当然是重要的……
皇帝,不说生着一双深黑如海,望不见底的眼睛,在女人面前威严又温文,怜香惜玉,多情又似总无情,他就只站在那里,穿一身常服,不必任何显摆作态,也不必群臣前呼后拥称万岁,不必任何人、任何物件烘托,他还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天上的太阳。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他无须努力,也不必真心,多少女人都会自动献上芳心……根本无需对荣华富贵的向往,纯粹对一个掌握天下的男人的迷恋就够了。所以她很理解皇后,魏湄,托娅,和宫里的所有妃嫔,包括这位沁官。
世间的女子对情|事的体验,通常来自所嫁夫婿。对女人而言,是好是坏,都得认了。尤其是对她们这样出身的女人而言,比那沁官更甚,她们的丈夫都比她们更有地位,还很强势。但不包括她。她,不同于其他的女人。她生的如此之美,又无意嫁人,而她的丈夫就是和她耳鬓厮磨,她的心还是清醒的。
其实,她对她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独对皇帝。她的父亲,叔叔,哥哥,霍集占,傅恒,她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醒,这就是一种天生的本能,大概是因为她生的好又不能生子,真主给了她这种本能。因母亲早逝,家里没有女人,父兄全部宠着她,且不是普通的家庭,她了解男人,她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挺“无情”,不为所动,甚至超过男人们。
而她美丽温柔的外表很蛊惑,和皇帝一样,皇帝也是因此恼恨吧?别人都不明白,彩云也不懂,但皇额娘应该是明白的吧,所以皇额娘应该只是担心皇帝……她笑起来,看着镜子,心想:不用担心了,她已经将心给了皇帝了……但她对他其实没有什么要求,对一个帝王,她能要求什么?她说要他成为她的,那原本不过是一个“勾引”,而她也早得到了。她又笑起来,盖上盒子,说道:不仅是我,皇后娘娘也明白太后的想法。
一边看着这银烧蓝小盒,通体饰云纹,以银丝缠绕成一龙一凤,身上填珐琅,围绕盒盖中心一颗鲜红色的椭圆大碧玺,和手串琥珀珠的颜色一样,那琥珀又叫做血珀,仿佛祥云中的火珠。盒盖四周装饰各色小粒碧玺。盒子的两个长侧面亦是龙凤戏珠,只是所戏之珠是天蓝色小碧玺。当时手串就是放在这里面一起赐的……
只听彩云道:那要是皇后娘娘知道了皇上上玉京园的事儿,会怎么想?容妃又看着盒子一笑,没言语,眼前浮现出玉京园容音祭室里那幅悼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跋: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
璎珞说是城南陶然亭香冢的碑文,而玉京园里的这幅隶书由傅恒亲笔,因先皇后喜欢陶然亭,在闺中游玩时也十分感慨过碑上这篇偈文。香冢,乃埋香之冢。容音的祭室里满是盆栽茉莉花,因先皇后喜欢茉莉花……
康熙朝的时候,宫中有女乐千人,先帝时缩减为七百人,而皇帝登基后,便将女乐全部迁出。西华门南池子织女桥南原有一大宅,是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额附府,离皇宫大内很近,被命名为“南府”,内务府在那里安置乐人,南花园里面建有两层楼的戏台供学生登台试演。
南府戏楼更是宏伟,由方形重檐歇山顶戏台和七开间卷棚顶后台建筑组成,戏台对面是皇帝皇后看戏的双脊勾连搭式大殿,两侧各有五间配殿,供陪同看戏的后妃和王公大臣使用,出演时场面盛大。负责南府的是皇宫的太监们,分为内学和外学,内学都是唱戏的太监艺人,外学则是请的民间艺人,由江南顺着大运河,把这些艺人接到北京来。
头一站是苏州,苏州是个集合处,而乐人的原籍哪的都有,都是江南人。然后由苏州奔扬州,在扬州接受一定的训练以后,再经过一些裁减,选出更好的艺人,由扬州坐着内务府派的织造官船往北到通州张家湾。在通州城小歇一段,再训练一个阶段,演一演,排一排,然后再由通惠河进北京,进京以后再经内务府甄别后做学生、做教习,一步一步的往上升。
成为昆腔教习侍奉宫廷还能荫及子孙。内廷里编演的那么多承应戏、节令戏,大戏都仰仗这些教习们,而太监伶人们也十分刻苦出色,女乐已经不是戏班的主体了。在内廷演戏的规矩严,条件好,皇帝的文化修养以及艺术格调都有别于民间,是以宫廷昆腔更加完美,同时也不断的影响着京畿各地的昆腔演唱,有才之士自是愿意进来。陆文洪正是苏州人士,才艺高绝,当年一入南府,得高贵妃赏识,便成为她的专用昆腔教习和琴师,如今为容妃和玉京园专用,会随驾出行,在和声署还有事务,所以在南府里只是教习的昆腔指导,定期和教习开会,并不亲自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