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帝院里,李玉匆匆回来,见沁官穿着杜丽娘的浅绿衫子,对襟绣着两排粉嫩桃花,婷婷嫩柳一株,袅袅丝萝附体,在为皇帝唱《游园惊梦》,正唱到:你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德胜坐在一旁凳子上。他躬身将见太后的事回了,说太后问什么时候去灵隐寺礼佛。皇帝只点点头,示意他坐,德胜忙给他搬了一个凳子,于是他也坐下笑嘻嘻地一同听戏。
两天后,皇帝和后妃在丁家山上的“蕉石鸣琴”一起用早膳。
这“蕉石鸣琴”乃西湖十八景之一,雍正年间,李卫修浚西湖后,便于半山置亭,以为憩息之所,更上为八角亭,题小序为额,亭外悬崖数仞,护以石栏,黛色波光,如在阶土戚。更进为肪室数楹,窗槛玲珑,湖渌远映,恍疑乘槎天汉。舫前奇石林立,状类芭蕉,题曰‘蕉石山房’。石根天然一池,泉从石罅出,淲淲作声,演清漾碧。临池复置小轩,颇极静洁。”《湖山便览》卷九云:“蹬道之南壁高丈许,前一巨石,卓立如屏,遂称蕉屏。屏以内庋石床、石几,冷然虚应,雅宜鼓琴,目曰‘蕉石鸣琴’。”《西湖新志》卷二云:“时焦尾琴作‘梅花三弄’,古音疏越,响入秋云,高山流水,辄于此间遇之”。
皇帝便根据典籍,叫魏湄用“月露知音”抚《梅花三弄》。此时正值初春,众人赏美景,品美食,丝竹萦耳,俯瞰西湖,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南巡前,福康安升任了御前二等侍卫,命在御前行走,这日便叫值守伴驾,站在皇帝身旁,为皇帝奉茶,容妃不时微笑地看着两父子,李玉也笑意吟吟。饭后,妃嫔们观赏湖光山色,皇帝叫福康安和他走蒙古象棋。
下午,在行宫那拉氏居处的内室,惠儿进来给皇后午睡后更衣,只见那拉氏端坐在镜子面前,已穿好了衣服,头发披散,一束整齐的头发放在镜子前面,边上放着她常拿在手里的粉色碧玺佛珠手串,不禁骇异,忙上来细瞧时,只见她身后的长发已被剪去了一截儿,正是置于镜子前的那一束,痛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那拉氏看着镜子一笑,道:你来啦,去,把这头发给他。惠儿哭道:给谁?那拉氏道:给弘历。惠儿愣了一下,才明白说的是皇帝,大吃一惊,忙跪下抱着她的腿,道:不不,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宫中最忌自行剪发,按我们满人的规矩,皇上和太后还在,剪发是诅咒皇上和太后啊!您这到底是怎么啦?
那拉氏笑起来,对着镜子道:皇上,太后?哼,皇上,太后。惠儿伏地痛哭不止。突听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皇后怎么了?惠儿如五雷轰顶,跌坐在地上。来人正是皇帝和李玉。
原来,那拉氏那日吐血晕倒,刘太医诊脉开药后便去报给了李玉。去年万寿节后,常侍奉皇后的张院判提出告老还乡,他走后,刘太医升了院判,成了太医院一把手,他告诉李玉说,皇后的脉象见忧积郁结,女人到了皇后娘娘这个年纪,癸水将收,身体潮热,夜间盗汗,休息不好,心绪也会受很大影响,这半年来太医院都在尽心调理,但看来收效甚微,皇上应该多加体恤。李玉回了皇帝,皇帝并没有遣人问候,只今天早膳赏赐了皇后攒盘肉一品,现在方亲自过来看视。
皇帝看见镜子前面那束头发,不觉目眦欲裂,李玉随他的目光看去,也瞪大了眼睛,心里一片冰凉,但立刻跪下道:万岁爷息怒!息怒啊!惠儿猛地回过神来,也忙对着皇帝叩头,急道:皇上,娘娘已半年夜不能寐,补药未断,吐血后这几天尤其不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千万不要怪她!皇帝只盯着那拉氏,怒道:我们走!说着转头就走,李玉忙起来跟上。
那拉氏转过身来,高声叫道:弘历,你站住!皇帝停下了脚步,对她怒目而视。那拉氏笑起来,道:李玉,惠儿,你们都下去!李玉看了看皇帝,皇帝还是盯着那拉氏。李玉忙扶起地上的惠儿出去,关上了房门,并把院子里的太监都遣散了。
那拉氏笑起来,道:弘历,你别这么看着我!皇帝转头便要开门。那拉氏尖声叫道:你站住!皇帝眉头一皱,放下了手,却看着门。那拉氏又笑:弘历,三十多年了,我们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你相信吗?你和我?现在你连看都不想看我了?皇帝转头盯着她,却不言语。
那拉氏眼里闪光,嘴角微笑,悠悠说道:雍正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日,辉发那拉氏册为宝亲王弘历侧福晋,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日,辉发那拉氏册为娴妃,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三日,册为娴贵妃,乾隆十四年四月初五日,册为摄六宫事皇贵妃,乾隆十五年七月初十日,冊立娴皇贵妃为皇后,八月初二日立后大典。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说这些干什么?那拉氏看着他,叹息道:弘历,我知道,这些你早就忘记了,可我,我这个傻瓜,一直记着呢!皇帝又哼了一声。那拉氏不理他,继续说道:‘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早从潜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噙躬淑慎洵堪继美于兰帏。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这是你册我为皇后时的话。皇帝道:那又如何?!那拉氏笑起来,道:如何?如何?你问我如何?太可笑了!
那拉氏穿着一件秋香色纱绣八团夔龙吉服。暗黄有一种淡雅,一种柔和,但显得单薄孤零又倔强,她脸色蜡黄,满是病容。
皇帝怒道:你疯了!那拉氏停了笑,盯着他,高声说道:我没疯!你才疯了!你贵为天子,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和一个人尽可夫的戏子野合,还怀了孽种!是你疯了!皇帝惊怒莫名,看着她。那拉氏又笑起来:我说的没错吧!弘历!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容妃和令贵妃,这两个蠢货,还以为你喜欢她们俩呢!
皇帝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拉氏轻蔑地道:弘历,啊,对,我忘了,什么高高在上,贵为天子,九五之尊,你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生的,又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使女养的,所以其实一点儿不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