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温暖的加持,他到底是没再抵过困意,坚持了片刻后,便不知不觉靠在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因为实在是太困了,孟连生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哪怕汽车经过一段破路,狠狠颠簸了一会儿,他人几近动摇西翻,脑袋还磕在窗户,也只是迷迷糊糊呓语几句,在梦中自动调整好姿势,又进入黑甜乡。
沈玉桐看在眼中,不由自主轻笑了笑。
车子在一个半钟头后进入城内。
汽车夫从后视镜望了眼后排座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年,低声道:二公子,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住在哪里,前边就要进入夷场了,要不要叫醒他?免得开过了他家。
沈玉桐原本也打了个盹,这会儿刚醒来,转头看了眼正靠在窗户的孟连生,见他睡得正熟,想必是困得厉害,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想了想,道:不用了,现在还早,我今日也没什么安排,让他多睡会儿,你在前边将车停下,我们等他醒来。
汽车夫如从善如流将车开到路边熄火,心中暗道,他们二公子就是宅心仁厚。
停车的这个小动静,依旧没有让孟连生醒过来。
及至过了九点钟,路上车马渐渐多起来,孟连生到底还是没睡多久便睁开了眼睛。
因为这一觉睡得太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以至于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他迷迷糊糊转头,双眼朦胧地看向身旁的人。
沈玉桐见他一脸惺忪,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雾气,愈发显出一股纯真的孩子气,不由得让人生出一丝怜爱,轻笑问:醒了?
孟连生眨眨眼睛,又转头看了眼车窗外,看到车水马龙的都会街头,终于回过神来,忙道:到了吗?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公子你怎么不叫醒我?
沈玉桐只淡声说:刚刚才进城,正要叫你你就醒了。对了,你住在哪边,我们送你过去。
孟连生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回道:我住得不远,在这里下车就好,不好再麻烦你们了。
沈玉桐知道他八成是在说谎,但想着已进入租界,到处都是黄包车,不远处也有电车,就算他不住附近,回去也方便,于是点点头:行,那我们就送你到这里。
孟连生道:谢谢公子载我回城。
沈玉桐笑:若不是你帮忙推车,我现在也回不了城,还得谢谢你才是。
孟连生抿抿唇:那我下车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孟连生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路边,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毛绒围巾,他赶紧回身敲敲车窗。
沈玉桐将窗户摇下来,昂头问:怎么了?
孟连生将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一股寒意顿时灌如领口内。
他将围巾递到窗口:公子,你的围巾。
沈玉桐道:你拿去戴吧,你帮了我两回也不要酬谢,这围巾就当是我对你两次出手帮助的小谢礼。怕他误会,顿了下,又笑补充一句,围巾我只戴过这一回,还是新的,你别嫌弃就行。
孟连生连连摇头,犹疑片刻,还是收回了手,道了声谢谢,退到路边。
沈玉桐笑着抬手对他挥了挥,正要关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孟连生微微一愣,回道:连生孟连生。
沈玉桐点头:我姓沈,名玉桐。
孟连生道:沈公子再会。
再会。
站在路边目送汽车离开后,孟连生才再次迈步。
他看了看手中的开司米围巾,长到十七岁,他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但也看得出这条围巾价值不菲,是沈玉桐那样的富家公子才能用得起来的好东西。
他小心翼翼将围巾戴好,摸了下口袋,从里面掏出几枚铜元,走到前面停黄包车的地方,坐上了一辆车。
冬日寒风在人力车夫的奔跑中,迎面呼啸而来,刺得脸颊生疼,但脖子上温暖的开司米围巾,替他挡去了大半寒意。
回到工棚,已临近中午,棚里只零星几个回来小憩的工人,肖大成正坐在床铺边,摆弄他那只小泥炉,见孟连生回来,当即露出一张灿烂笑脸:连生,你回来了?我买了牛肉,正等你回来炖着吃。
孟连生轻轻一笑:多谢。
他走到床边坐下,默默看着肖大成忙活。
肖大成在炉子里添上一块木炭,将牛肉放入下锅中,转头低声问:还顺利吧?
孟连生点头。
那就好,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叔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嗯。
肖大成歪头望着他的脸,见他一如既往的表情寡淡,确实不像多伤心难过的模样,稍稍放心,正要开口说话,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肩膀的围巾,咦了一声:你新买了围巾?
因为见着是好东西,说罢就要伸手去摸一摸。
哪知孟连生却蓦地往后一退,让他伸出的手落了空。
肖大成微微一僵,见他不想让自己摸,只得讪讪笑着退开。
孟连生也意识到自己这反应有些突兀,低声道:别人给我的。
哦。肖大成点头,他虽然话多,但有个优点,别人不愿多说的,自己便不必多问。
沈玉桐回到沈家花园,吃过午饭,刚要去休息,便被他大哥沈玉桉叫去了书房。
沈玉桐她爹沈行知马上就是古稀之年,在幼子出洋之前,就已经做了好几年甩手掌柜,将沈家家业全权交予长子打理。
沈玉桉是个很合格的世家长子,这些年家中产业在他手下,不说是一飞冲天,那也是蒸蒸日上。只是家业庞大,他年岁渐长,一个人总有些力不从心,外人又始终不放心,于是一心盼着幼弟回家后能帮手。
但沈玉桐回来这几个月,只去盐场那边,对商业应酬家中账务,一概不放在心上。他原本想着,在外吃了几年苦,回来先玩一阵子不是什么问题,但这几日见他总跟龙嘉林混在一起,不免警铃大作。
他是一直不大喜欢龙嘉林的,从前是觉得那小子胆小懦弱,脑子似乎也不大好使,总黏着自己弟弟,还闹出一桩摘玫瑰摔断腿的笑话。若不是因为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个十三四岁就喜欢偷瞄家中小女佣胸口屁股,十五六岁就逛窑子睡女人的小色胚子,一提起公子圈好男风一事,就不以为然地露出嫌恶,他早阻止两人来往。
加之龙嘉林少时也确实是个小可怜虫,便由着两人交朋友做兄弟,
只是这几年,他爹龙震飞渐渐得势,龙嘉林每次回上海,都会来沈家看看。他亲眼见着龙嘉林一点点变化。
这种变化在他看来,并不是好事。
小龙走了?沈玉桉瞧了眼俊美的幼弟,佯装随口问。
沈玉桐点头:嗯,今早从松江走的。
沈玉桉佯装沉吟片刻,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大哥明白你与小龙是朋友,但龙家今时不同往日,龙震飞出身世家,不会甘愿在穷乡僻壤做个土皇帝,他的目标是回上海。江浙两边一直在争夺上海,谁也不知最后谁能胜出。我们商贾之家,明哲保身就好,千万不要牵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