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眼色,龙震飞已经伸手将他拉在身旁,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走走走,一起上楼。又上下打量他,与有荣焉般笑道,上回见二公子还是你和小龙中学毕业那会儿,这么多年未见,二公子风采更胜从前,说是上海滩第一贵公子,只怕谁都不会不服。哪像我家那混蛋玩意儿,越长大越不像个东西。
沈玉桐道:龙叔千万别这样说,小龙比起从前,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他母亲去得早,也没个兄弟姐妹,以前我总是在外,他年纪小,我怕他跟着我吃苦,便将他一个人留在上海,多亏了二公子一家关照。这几年他跟着我在外面,念叨最多的就是二公子,如今总算如了他的愿,回到上海跟二公子团聚了。
沈玉桐道:龙叔和小龙回上海,我也很开心。
说话间,三人上了楼梯,回到会客室。
见到龙震飞回来,屋内正在喝酒谈天的老爷老板们,立马殷勤迎上来。龙震飞从胸前拿起怀表看了眼,拱手道:多谢各位老板拨冗莅临寒舍,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回家休息,我们来日方长。
署长大人发了话,这场晚宴终于结束,众人恭恭敬敬地道别,龙震飞亲自将人送至大门口。喝得醉醺醺的龙嘉林,跟着跑出来,大庭广众之下,拉住沈玉桐的手臂,大着舌头道:小凤,你别回去了,今晚我们好好聊聊天。
周围好几个老爷少爷看过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沈玉桐倒是没觉得什么,但沈玉桉却是不一样。虽然早习惯龙嘉林对自家弟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但今时不同往日,龙嘉林这样没有分寸不分场合,若只是像当年两人中学毕业一样,弄出笑话供人笑谈还不打紧。最怕是,被人误会沈家与龙家的关系,倒是惹上一对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脸色一沉,道:龙少爷,今晚都累了,你和玉桐都好好休息,以后大家见面聊天的时间多得是。
龙震飞笑着附和:对对对,来日方长,还没以后没时间聊?
龙嘉林不情不愿松开手。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小龙,你好好休息,有空了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龙嘉林悻悻道行吧。
回到车上,汽车夫还没启动车子,沈玉桉已经忍不住抱怨:小龙这些年真是白长个子和年纪,一点分寸都不懂。他现在什么身份,当着这么多人拉你说那种话,还以为我们跟龙家关系多不一般,我估计不出三天,我们沈家的拜帖就得多起来。
沈玉桐却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而是透过车窗外的夜色,寻找着孟连生的身影。刚刚龙嘉林拉自己说话时,他应该就在旁边不远,因为被大哥拉着上了车,也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
今晚就一直没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
好在,这会儿很快就看到了孟连生。对方仿佛是与他心有灵犀一样,正站在几十米处那那辆汽车旁,朝自己这边看过来,然后抬手对他挥了挥。
他的脸隐没在夜影下,看不到表情。但沈玉桐知道他在笑,于是也弯唇朝他笑了笑即使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玉桐!沈玉桉觉察旁边的人并没听自己说话,转头皱眉唤了声,你看什么呢?
沈玉桐收回视线,淡声道:没什么。
我跟你讲话你听了没有?
沈玉桐道:小龙确实不懂分寸。
沈玉桉又说:我看你以后还是与他保持距离为好。不说江浙纷争还没尘埃落定,就光说商人和拿枪的官宦,就不该走太近。再说了,小龙性子跟小时候可不一样,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见弟弟蹙眉望着自己,他又叹息着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从小相识,感情不一般,他是真心实意对你。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不能光感情用事,他没分寸,你要有分寸。
沈玉桐沉吟片刻:我晓得的,放心吧大哥,就算我和小龙还跟以前一样结交,但肯定会尽可能低调。
沈玉桉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沈玉桉的担心多少有些多余,不光沈玉桐要忙盐厂的工作,龙嘉林自己也忙得很。龙震飞自认是一条龙,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却是一条没用的虫,让他去讲武堂,又亲自带在身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自己这个当爹的一样,有了龙的样子,自是时时鞭策,绝不能让他再变成虫。于是回了上海的龙嘉林,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喝玩乐,还得晨昏定省一样,每天去警署当差。
所以龙嘉林要与沈玉桐见面,其实并没那么容易。不是对方在奉贤,就是自己有事在忙,错过沈玉桐待在租界的时间。等回过神来,距离晚宴已经半个月过去,眼见就要过年。
这日龙嘉林忙完他爹派给他的活,已过了晚上八点,从警署离开前,他特意先打了电话去奉贤,得知沈玉桐回了租界,挂上电话便驱车直奔沈家花园。哪知到了沈家,却被告知二公子去跟朋友去喝酒,晚上不回来了。
这可让龙嘉林屁股缝里都着了火,沈玉桐回了租界去和朋友喝酒,竟然不叫上自己。莫非是他是有了比自己还重要的朋友?
因为沈家管家对于二公子的去处一问三不知,龙嘉林只能风风火火出门,自己去找人。沈玉桐平日里喜欢去哪些地方,他还是很了解的,让汽车夫开着车哐哐一路横冲直撞,连续突击几家酒馆,可惜一无所获。
因为他穿一身制服,腰间还别着枪,吓得老板们以为是犯了什么事,还没弄清楚状况,龙少爷又已经拂袖而去。
这一顿忙下来,已过了十一点,因为连沈玉桐一根毛都没找到,让龙嘉林越发狂躁,跟着他的马弁小心翼翼劝他回去休息,却被他恼火地招呼一拳,大吼说就算翻遍全城,今晚要将沈玉桐找到。
但今晚已快过去一半,翻遍全城显然是不可能。龙嘉林吼完,忽然想起佟如澜,赶紧让汽车夫开去佟老板寓所。
佟如澜早已封箱,这会儿已经躺下。龙嘉林的敲门声,堪比土匪进村,吓得他赶紧让丫鬟去瞧情况,听到是龙少爷,又立马披上衣裳起来迎人。
小凤!小凤!龙嘉林推开丫鬟,大喇喇闯进门,高声叫道。
龙少爷,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么?佟如澜下楼诚惶诚恐地问,警察署长的公子,别说是他一个戏子,就是这城中的老爷公子也得得罪不起。
龙嘉林沉着一张脸,恶声恶气道:二公子是不是在你这里?
二公子?佟如澜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沈玉桐,听他这样问,满脸的愕然,这么晚了,二公子怎么会在在我这里?
龙嘉林上下打量他一眼,他不好男色,因而对这位名伶毫无兴趣,甚至还有几分鄙夷:真不在这里?
佟如澜失笑:那不成龙少爷还以为我将二公子藏起来了?
龙嘉林心道也是,沈玉桐从来坦坦荡荡,就算真好起了相公这口,也不至于听到自己找到躲着不出。他面色稍霁,但旋即有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小凤到底跟谁去喝酒了?说罢又蓦地抬头,瞪大眼睛问,佟老板,这两年二公子跟谁关系最好?好到能一起喝酒彻夜不归的?
佟如澜被他略显狰狞的表情,弄得微微一怔,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与沈玉桐虽然以好友相称,但总要盼星星盼月亮才能盼来二公子听一回戏。这大半年是越发来得少了,每次来也都是和小孟。
或许应该叫孟老板才对。
小孟不会永远是小孟,而自己却永远只是一个戏子。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没有回答龙嘉林的话。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从他这里要一个确切答案,见他沉默只烦躁道:佟老板,打扰了。
出门上车后,龙少爷狠狠在椅背上捶了两拳,忽然灵光一闪般开口:去柏公馆。
龙嘉林知道孟连生有了自己的公馆,只是他并不知具体方位,去了柏公馆问了地址,又直接开往富民路。
沈玉桐确实是在孟连生这儿,相处的日子太少太难得,两人每回都睡得很晚。这会儿刚闹过一回,正坐在床头聊天。
屋外汽车的喇叭声,划破安宁的夜色。
孟连生下床走到床边,撩起窗帘往下看去。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辆小汽车在逼仄的弄堂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