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修复究竟会花费多久?
或许是十年、数十年, 更甚者近百年,神灵本就是拥有漫长时光的存在,想要将对抗规则的代价养回来, 耗费多少年都不为过。
当神祇复苏,人间可能早已沧海桑田时易世变,这是无可避免的未来, 却无法让祂们感伤叹息毕竟神灵本就如此。
只除了洛荼斯。
只有洛荼斯。
沉睡之中, 银发神灵的眉心微蹙, 眼睫轻轻颤动,就好像一个陷入古怪梦境的人类, 在为梦中所见的一切而揪心。
场景在变换。
起初是被存放在久远回忆里的故乡,高楼林立, 车水马龙。
洛荼斯以第三视角看着过去的自己, 她独自坐在车后排, 前后之间升起了挡板,黑发蓝眸的少女身处安静狭小的空间,望着窗外出神。
倒没有什么忧郁伤感的氛围,以洛荼斯对自己的了解,那大概真的只是在发呆。
车辆载着她穿行在都市的街道上,最终驶入一栋平层别墅的地下车库,看不清面貌的司机拎出行李箱,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高大的红木门。
或者也可以直接说是回家。
这好像是某个假期,洛荼斯从寄宿学校回到这栋房子,父母都不在家,反倒让她隐隐松了口气。
古索兰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神就更没有姓氏一说。
但在成为索兰契亚的河流女神之前,洛荼斯也是有后缀姓氏的。这个姓氏在当地还算有名气,简单说来,也不过是个没落家族重振家业、在新领域闯出一片天的励志故事,和洛荼斯本人没什么关系。
唯一的联系是,故事主人公是洛荼斯的父母。
两个事业心极重的大人在年轻时看对了眼,强强联合,两家并为一家,并且在一潭死水般的事业终于有了起色的情况下,洛荼斯诞生了。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从出生起,从洛荼斯睁开一双蓝玉髓色眸子的那一刻起,洛荼斯就被寄予厚望。
类似的说法或许会让人发笑,可是对洛荼斯而言,是沉甸甸的责任。
父母最常对她说的话,就是你要完美。
所谓的寄予厚望,并非大众意义上父母对子女的期望,要成材,要成龙凤,抑或是可以平凡但要快乐幸福,洛荼斯所收到的期望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那对夫妇向来希望,洛荼斯可以成为对外展现家族能力的一根标杆,一面旗子,或者可观赏品,大概就像国立博物馆把镇馆之宝摆在外面展出一样。
所以,洛荼斯需要学业优秀,不用拔尖,只要能给父母足够的谈资。
还得会弹奏某种乐器,可以跳一支优雅的舞,不用专业到哪种程度,只要能在家族举办的宴会上表演,赢来赴宴者的赞叹。
言行举止更是必须端庄大方、优美出众,这点是基本,在洛荼斯年纪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亲口告诉过她: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宁愿对外宣称我们没有女儿,你能明白吗?洛荼斯。
洛荼斯,就连名字也是取自古文明崇高的女神,这种取名方式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个不好就会招来旁人嘲讽的异样目光除非拥有这个名字的人能担得起。
事实证明,父母的期许得到了回报,洛荼斯的确如他们所想,从小到大都表现得足够完美,也成功让他们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
虽然他们家落下去过,但到底还是有底子在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看那家的女儿,是暴发户能养出来的样子吗?
洛荼斯是在这样的声音和父母的满意笑容里成长起来的。
那天回到家里,安静地回房间看书练琴,晚餐时间走下楼,父母果然已经按时到家,正闲聊着什么。
洛荼斯坐下时,正巧听到母亲用平淡的语气说:太丢人了,也不知道这家的人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让这样的话传出来呢?
一个好好的女儿,竟然会喜欢女人。
洛荼斯拿起餐刀的动作顿了顿,快得不露痕迹。
父亲摇着头说:是啊,我那老朋友都快气疯了,恨不得连夜把传开消息的人连同女儿一起逮住,谁知道能让这样的消息传开,是很不体面。
洛荼斯安静地聆听,心不在焉地转动镯子,忽然见母亲转过头来看着她,语重心长道:要是这几天有谁家孩子跟你聊这事,别多话,只听着就好了,毕竟背后论人长短不是什么好名声。
不等洛荼斯回答,母亲就自己先笑起来:我又忘了,你一向让我放心,怎么可能不注意。
说完又扭过脸,继续和丈夫谈论友人家荒唐的传闻,语调里不乏唏嘘,还有种旁观者高高在上的优越。
在这个国家步入现代之前,人们还认为同性之间的爱恋是罪恶,需要被判处刑罚,众多崇信造物主刻罗斯达的教徒,直到今天还在憎恶同性恋者,恨不得让这些异端消失。
洛荼斯的父母不信宗教,对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见,他们关心的只是说出去好不好听,是否会影响他们苦心经营和维护的家族声望。
晚餐结束前,聊得意犹未尽的父亲擦了擦嘴,像是猛然间想起女儿也是这个年纪,便慎重地告诫:洛荼斯,你可别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传到别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洛荼斯只是微笑着点头。
梦境中的画面缓缓变化,洛荼斯从逐渐灰暗的场景上移开视线,看向另一侧。
这边上演的都是些还算美好难忘的记忆,比如小时候表现优异,得到来自父母的奖励,也就是可以在儿童乐园玩一整天。
母亲在一旁看着,拍下各种各样的照片,一部分放上当时还没完全流行起来的网络个人空间,一部分洗出来精心装裱在客厅墙上,对来访的客人介绍乖巧懂事的女儿。
又比如和朋友出门游玩;独自在无人的家里看书,阅读自己名字起源所在古文明的残缺历史;规划着前往古索兰现今遗迹的旅行,并且最终得以实现。
这些都是梦吧?
洛荼斯立在空白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旧事,照理说,她已经很久没让自己回想这些了。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了洛荼斯的茫然和心底的平淡无波,眼前的画面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铜镜。
环绕衔尾蛇的金色浮雕,镜面能照见人影,和河流神格一般无二的蓝宝石镶嵌其上,正是当初陈列在国立博物馆、又将洛荼斯送来索兰契亚的镜子。
洛荼斯上前半步,确认每个细节都和那面被她好好收着压箱底的铜镜一致。
神灵不会做梦,除非是过去或预知。
伊禄河女神低头看了半晌,却倏然抬首,平和道:请问,你想表达什么?
梦境的切换实在不符合神灵之梦的表现,在洛荼斯看来,倒和她操纵之下小王女的梦境有些相似。
这只是一个猜测。
但很快,眼前的景象荡起涟漪,一道让人猜不出年龄、性别和性格特质的声音响起,证实了洛荼斯的怀疑。
我只是想知道,当你看到这些,为什么心里还是这样平静?
伴随着这声略带不解的询问,越来越多的金色器物从铜镜周围浮现,有的也是镜子,有的则是圆环、项圈、链条。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些器物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形状皆是规整的圆,边缘也都镶嵌衔尾蛇。
有的狰狞,有的平和,有的闭目,有的则用蛇牙贯穿尾巴几乎每条蛇的情态都不一样。
紧接着,一道半透明的剪影从这些衔尾蛇器具的围拢之下凝聚,剪影呈现出漂亮的浅金色,只能看出是长发、纤瘦,腰部往下就像撑开的巨大裙撑一般,无法看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剪影面向正前方,似乎是在看着洛荼斯。
随后,再次发出之前那种难以辨明真实的音色。
来自其他【世界】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