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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1 / 2)

章台柳

九月,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皎洁的月夜,当那苍黄、虬卷、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随风滑走,刮出沙沙的声响,于是天涯倦客,忽动乡心;闺中思妇,彻夜无眠,都道秋心成愁,真个凄凉!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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