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2 / 2)
许兴修看完这一页,惊讶道:“我只知道一个练武之人,哪怕功力再高,也不能一直为他人输送内力。除非他想把内力传给别人,自己爆体而亡。”
“啊,是的,”沈尧立刻想起来,“云棠她爹死前把功力传给了女儿。传完之后,爹就爆炸了 。”
等等。沈尧反应过来,云棠她爹,也就是卫凌风的爹。他不该在卫凌风面前,这样议论卫凌风的亲爹,还说他爹炸了,简直大逆不道。
沈尧因愧疚而脸色涨红,垂着头,缩着手,躲到一边思考《灵素心法》。
段家剑客却接话了:“这本《灵素心法》和伽蓝派的……蜘蛛续命术,道理相似。”
“你说得对,”卫凌风表示赞同,“书上序章画了人体经脉图、腑脏图、肢节图。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借他人之力,循自身之道,借命补命,难处极大。”
沈尧马上发问:“要是不按《灵素心法》那一套,只按我们平常救人的方法,赵邦杰……”
“活不过今晚。”卫凌风回答。
沈尧捏着书封,五指将书页抓出褶皱:“我早说这是一本破书。”
沈尧很想救赵邦杰。为了救赵邦杰,便要用别人的命来换。谁的命不是命?他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起死回生的妙计,没想到不过是一桩一命抵一命的孽债。
正当卫凌风、沈尧、许兴修三人沉默时,站在一旁的剑客却自告奋勇。他不顾劝阻,直接坐到赵邦杰身侧,还放下了手中长剑。他说:“四年前,盐枭马贼跑去了凉州交界,我和赵邦杰等人奉命追拿那帮恶徒,赵邦杰替我挡过一剑。我要还他一命。有劳诸位大夫。”
他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头,颇有关公刮骨疗伤的英雄气概。可惜沈尧并非再世华佗。沈尧撩起衣袍,跪坐在侧,叹道:“你不怕死?”
这人只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沈尧一愣,又问:“阁下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答:“狄安。”
沈尧点头:“狄少侠。”
狄安摇头:“粗人罢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酣畅睡梦之中,赵邦杰听见耳边有人在说:我能救他,他还有救。
赵邦杰想睁眼,却睁不开。他的身体被冰封了一样,一股股寒气不断往上窜,窜得他快要忘记如何运功调理内息。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他唯恐自己成为一介废人,从此无法为段家效力,无法以“剑客”自居,这种浸入骨髓的惶恐让他罔顾一切疼痛,拼了命地睁大双眼。终于,昏黄的灯光洒进他的眼睛。他看到卫凌风低头望着他,许兴修侧身瞥他一眼,道:“《灵素心法》多少有些作用。小师弟,你别再说那是一本破书了。”
卫凌风一边为赵邦杰包扎伤口,一边问:“狄安现状如何?”
沈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性命保住了。但是……内功亏损,不晓得几年才能补回来。”
赵邦杰转眼望向狄安所在的位置。卫凌风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当即解释道:“你可不能开口讲话,且先忍耐一时半会。谭百清伤了你的心房,挖走你一块肉,眼下还算不得大好。你没中毒,应当能为自己调息,再过半个月,便能恢复三四成的功力。”
蜡烛的暗光模糊不清,眨眼时留下重影。赵邦杰神情恍然,对着一盏蜡烛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在流光派时,被谭百清的两根手指抠走了心头一块肉。奇怪,那样严重的伤势,他怎么还能活下来?他不是顶尖高手,并没有神功护体。
他正想问,狄安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狄安又怎么了?便听沈尧说:“方才,我真以为狄安要死了。幸好许师兄及时介入。许师兄,难道你也懂武功?”
许兴修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灵素心法》上说必须等到骨生肉,伤复原,真要等到那时候,狄安这条命,神仙也拉不回。”
沈尧太累了,仍不敢松懈。干脆握紧拳头,捏出嘎嘣声响,持续片刻,再接着低头做事:“大师兄说《灵素心法》救人,便要一命抵一命……”
许兴修打断他的话:“你和卫凌风都该躺下来歇息。”
天色渐亮,远方晨曦微露,许兴修嗓音沙哑,手搭在沈尧后背上拍了一下:“你去歇着,这里有我。”
眼前这情景好熟悉。沈尧忍不住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在安江城时,也是这样一忙一个通宵……不晓得黄半夏在哪儿,我那时候应当把他留在安江城。”
许兴修不假思索道:“忘了告诉你,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
沈尧道:“楚开容?那不正好吗?改明儿我就去问他要人……”
许兴修欲言又止。沈尧坐在一张桌子前,脑袋栽在桌面,话没讲完,人已经睡着。屋子里统共只有三把椅子。沈尧坐着的这一把椅子还没有靠背。他入睡后,肩膀斜歪着向一侧倒去,双腿压着长椅的边角处,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摔。
卫凌风伸手,正要扶他,奈何仅有一只手、一条腿能用,行动比平时慢了许多。
“砰”地一声,沈尧后背落地,硬生生把自己摔醒。
好在地上铺着毯子,沈尧没有再添新伤。他翻起衣裳,盖住脑袋,打了两个滚,滚到卫凌风的身边,揣着袖子继续睡,睡前还说:“许师兄,一刻钟后叫醒我。我头太痛了,痛得要裂,容我休息片刻,我便去熬药……”
没人叫他。
他一觉睡到深夜。
等他醒来,如临大敌般猛地坐起,狄安、柳青青和赵邦杰都能开口讲话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近日来发生的少数几件能令沈尧感到宽慰的事。
然而,卫凌风和许兴修的脸色都不大好。沈尧忙说:“来来来,你们赶紧睡。接下来都交给我。”
卫凌风却说:“无妨,我念书时,经常通宵达旦。一夜两夜对我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沈尧坐在地上,左腿向上弯曲,手肘搭住膝盖,左手支住了下巴,也没说话,只是与卫凌风目光相接。卫凌风就对他说了实话:“起初我以为,《灵素心法》救人必然一死一伤。如今,狄安和赵邦杰性命无碍,都有好转迹象……我和许师弟,我们二人都担心……”
沈尧接话:“担心什么?”
卫凌风和许兴修都没开口。
柳青青忽然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自然是担心,小小的丹医派藏不住这本惊世秘籍。”
沈尧挠了一下头,喊道:“柳青青!”
柳青青一愣:“干嘛?”
沈尧盯着她:“我们在清关镇上看皮影戏时,大奸大恶之徒一出场,便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你说话前,能不能不要学那些唱戏的?”
柳青青衣袖捂面,竟说:“好嘛,以后不学了。”
沈尧点头,这才回归正题:“这个好办!我们谁都不要把这件事外传,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就不会觊觎那本破书了。”
许兴修打来一盆干净的井水,正在漂洗纱布。他听完沈尧的话,立刻纠正道:“你要记住,其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的秘籍,不是破书,你还要我讲你多少次?昨夜我们也都试过,书上方法行之有效。”
卫凌风补充道:“其二,赵邦杰的伤势既然是谭百清一手促成,只要谭百清看见赵邦杰,便能推测出《灵素心法》的效用。其三,药王谷的谷主已经动身前往应天府。阿尧,你可听师父说过药王谷?”
卫凌风换了一身衣服,衣裳料子比他平常穿的那些货色好上不少。他腿上还盖了一床棉衾,布角上绣着一个小巧的“段”字,显然是段家人好心施舍的。沈尧坐在一边,抬手揉了揉棉絮,才说:“嗯,我听过的。”
卫凌风应道:“药王谷的谷主要来应天府,我们师父恐怕也……”
沈尧抓住卫凌风的手腕,探脉探到一半,语气稍乱:“你的意思是,我们师父也要来应天府?他老人家来这里干什么?他又不会武功。”
“他要来,谁都拦不住,”许兴修说,“你晓得师父的脾气。所有名门正派都赞成处决卫凌风,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弟子去死。”
柳青青躺在一旁插嘴:“他来了能怎么办?谭百清第一个杀了他。”
“不会。”赵邦杰接话。
赵邦杰与狄安二人坐在一起。他们都把长剑放到了墙角。此时手无寸铁,就仿佛是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但因伤势未愈,他们的脸色都显得苍白。赵邦杰胸口缠紧纱布,半个胸膛和整个腹部都裸.露在外,只是肩上披了一件衣服,稍作遮掩。
赵邦杰调理完丹田一口气,才说:“我愿为……沈大夫和卫大夫作证。”
狄安迟疑片刻,接道:“我也是。”
沈尧皱眉:“你们先问问段无痕吧。”
许兴修再次告知:“段无痕被软禁了。”
许兴修平日里做人,最讲究圆滑和委婉。但这几日天大的变故接踵而至,他也懒得装样子,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倒也省事。
沈尧轻轻叹息:“赵兄,狄兄,我说话兴许不中听,只是连你家少主都被软禁了,你们二人的口供还是算了。你们眼下也别烦心,好好养伤才是最要紧。”
与许兴修不同,卫凌风似乎维持了往日心境。卫凌风看着赵邦杰,好言相劝:“此事因我而起,我该向你赔个不是。养伤是当务之急,你……”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赵邦杰便低头说道:“卫大夫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尧马上圆场:“怎么会呢,你是世间最英勇的侠客。”
赵邦杰正要争辩,狄安扯了他的衣袖。于是他不再和沈尧等人讲话,转而与狄安小声交谈。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位穿着绸缎长裙的美貌侍女端着食盒,走来药房送饭。她们送来七份饭,正好一人一碗,碗里装着米饭、煨蛋、时蔬,七份都是一模一样。沈尧放下心来,端起一碗饭,使劲扒筷子,活像饿死鬼投胎。
吃了三口,沈尧被米饭呛到,只能缩在墙角,疯狂咳嗽,咳得肺腑都要裂了。卫凌风搂过他的肩膀,帮他顺气,哄他:“慢点吃。若是不够,我的这碗给你。”
他不知怎么地,眼眶微微发热。
*
沈尧等人在药房里一连歇了好多天,不问世事,只顾养伤。
虽然药房没有床,但他们睡在毛毯上,盖着上好的棉衾,感觉和床也差不了多少。炉子一直生着猛火,使得室内温暖干燥,药材充足,三餐温饱,所有伤员都在好转。
在此期间,段永玄还来了一趟。他看到赵邦杰病情大好,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异色。沈尧害怕他也像谭百清一样,为了《灵素心法》,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段永玄却连一个字都没提,只告诉沈尧,魔教妖女已经被抓住,还被流光派掌门亲手杀死了,尸体通身赤.裸,挂在应天府的城门外,以警示人,切莫作恶。
沈尧闻言惊住。
段永玄走后,沈尧盯紧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着饭,还夸段家的伙食好,厨子好,感谢段家那位家主的开阔心胸,这饭菜里也没下毒。狄安便冷笑:“只有你们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龌.蹉事。”
柳青青和他拌嘴:“药王谷下毒比我们厉害多了。你怎么不提药王谷?”
狄安现今的功力,只有从前的四成。他还在养伤,卫凌风说他半年才能痊愈,他觉得苍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不擅长吵架,更吵不过柳青青。两人几句话合不来,他立刻拔剑,每到此时,沈尧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
沈尧挡在柳青青面前,朝着狄安劝诫道:“药王谷下毒是厉害啊,那不是骂他们,是在夸他们呢。再说,你又不是药王谷的人,不要为了药王谷而生气。”
随后,沈尧转身,对柳青青说:“饭菜里不会有毒。每天我们和赵兄、狄兄都吃一样的饭。如果段家主要杀我们,直接动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烦,尸体还容易发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车之鉴。”
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问他:“安江城闹瘟疫,是因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尧坦诚道,“我和五毒教的长老们见过面。他们教了我一些《毒经》的道理。”
柳青青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锦缎织成的裙摆微微扬起。她这几日很是活泼,性子豪迈爽朗,和在清关镇时一模一样。但当她伺候在云棠身边,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冷面无情。
沈尧偷偷问她:“你想没想过,抛却一切江湖事,重返清关镇,过上从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头看他,笑着说:“我不想。”
沈尧问:“为何?”
柳青青道:“我还以为,你懂我呢。”
沈尧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着云棠、程雪落他们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问:“你从前说,你要挣一座金山银山,你要把最好的马匹、绸缎、药材、房屋良田、都买来送给卫凌风,你现在怎么想啊?”
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
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
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
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
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
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
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
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
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
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
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
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
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
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
沈尧道:“怎么?”
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
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
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
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
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
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
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
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
“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
“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
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
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
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
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
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
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
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
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
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
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
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
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
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
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
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
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
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
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院内沉静无声。
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
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
※※※※※※※※※※※※※※※※※※※※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是来自《南北朝乐府诗集》的《子夜歌》
“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来自《灵枢·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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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沈尧师父献上盒饭【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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