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紧紧抓住仇薄灯的手,明明知道之后还能再见面,可还是觉得舍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水漏的嘀嗒声,就快得让人恐惧,让人想将它冻住,好叫时间就那么停下来,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来的梦。
略微炙热的药水滚过伤口,细微疼痛的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师巫洛闭上眼,让意识渐渐地沉进黑暗。
曾几何时,入梦是他最恐惧的事。
一旦沉进梦里,就会看到那道从天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尽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个人。
我会接住你。
在彻底陷进黑暗之前,师巫洛轻声说。
对自己,对另一个人。
仇薄灯下巴枕在胳膊上,空着的一手拿着折扇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陆净觉得吵,抗议了几次,仇薄灯都只做没听到他讨厌死沉沉的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要没睡着,就一定要折腾出点什么动静。上辈子,黄金友律下,仇大少爷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算这样,他指挥跟班狗腿,都要指挥出一片喧哗。
要前拥后簇,要热热闹闹。
还要什么呢?
仇薄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飞舟外的流云。
若木灵偶碎了之后,袖子里骤然一空,空得让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个小木偶挂在袖子里,也就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按道理还远远没到养成习惯的时间。
流云的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瑰红。
仇薄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悬,雨幕连绵,鱬鱼在他们身边轻缓地游曳,那个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在紧张,后来发现不对。
不是在紧张。
是在若无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会让师巫洛那样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又是为什么疼到那种地步也没有离开鱬城?他蠢么?
简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挣开与自己相扣的手,自顾自地转身,踏着积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记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传来的答应声很轻。
那时候,仇薄灯心里是有点想回头看一眼的,可事实上他头也不回。还能是怎么样呢?秘法解除时,所有虚虚实实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样淡去,要么像亿万光点般碎去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很讨厌。
他讨厌离别。
所以他从不送别。
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就永不离别。
我要去漆吴。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某个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吗?
仇薄灯有点不确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陆净顺着仇薄灯目光看了一眼,赞叹道。
晚霞?一边瘫着的左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弹了起来,往窗户一瞅,马上兴奋地喊起来,到了到了!漆吴山到了!艹!我们运气真好,时间真赶巧!
说话间,天雪舟开始缓缓下降,天空也在迅速变幻着,像岩浆倾倒,红与金的颜料碰撞调和,苍穹成为了一片最瑰丽的画布。紧接着,就是炙热的风和一重盖过一重的潮声,即使在飞舟里都能感受到风的热热烈烈和潮的浩浩荡荡。
左月生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上蹿下跳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快!都赶紧准备准备!
一会就能看到金乌载日了!
金乌快要到了!
第45章 金乌载日
药谷处内陆, 离海甚远,陆净打娘胎里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海,一时间心潮滂湃,张口欲作诗。不料,嘴巴刚张开,一口炙热的风就直接穿过咽喉,贯进五脏六肺。
风从天空压下来!
仇薄灯从未听过那么惊心动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间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 浪潮抛卷向苍穹,腾成高墙后轰然砸落,来不及碎成飞雪,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鸣响彻天地, 伴着金铁长锁被扯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
熔金印进仇薄灯的瞳孔左月生在枎城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他说, 它翼长三千丈!他没有吹牛,没有夸大!从所有人头上飞过的,的的确确是那样一只翼长三千丈的遮天巨鸟!
金乌!
三足金乌扇动它千丈之长的双翼, 将苍穹燃成一片翻涌的火海。
那是一只威严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话生物, 直长万里的日轮以天索捆负它宽厚的背上, 锁链末端被紧紧地抓在它弯曲强劲的三足中, 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边缘勾勒着凶煞的红光, 遮天的羽翼上滚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现使沧海刹那成血!
陶长老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早早地展开结界, 否则此时这几个人早化为了焦炭。
怎么样?
左月生眉飞色舞,扯着嗓子问。
壮观吧!
陆净用力点头。
他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金乌载着太阳从他们头顶正上方飞过的瞬间, 视野中只剩下赤焰与红云,炙浪让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战栗席卷全身,以至于胸口咽喉吐不出半点声音。
怒海狂涛,人如草芥。
这么壮观的日和乌,年复一年,悬在山海阁头上。